就在霜降之日,有身份普通的長安民衆,當街攔住巡城禦史的馬車,遞交訴冤狀。說是長安貴人的屬從倚仗主子威風,怙惡不悛殺人于街市間,請求朝廷有司根據大漢律例予以嚴懲。
隻不過,當這位巡城禦史追問詳細情形時,告狀之人卻有些含糊其辭,隻說是貴人身份貴不可言,如果禦史大人沒有膽量去管的話,他是不會直言相告的。
巡城禦史卻是個謹慎之人,他見來人目光閃爍,說話又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不禁心生疑惑。大街之上閑雜人等衆多,不便多問。遂喝令随從把此人帶回去,想要了解清楚之後再行定奪。
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就在一行人回去之後不久,帶回來的這位身份不明告狀之人,卻突然失蹤了。手下人把情況彙報上來,巡城禦史雖然感到這件事有些不同尋常,但也并沒有當做一件太重要的事來對待。
世間雖然有些真有冤屈者,也會因爲心生膽怯而中途放棄。但更有許多胡亂攀咬誣告之輩,這樣的例子,他從前遇到過很多。既然人已經不見了,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抛之于腦後,權當沒有發生過。
繁華盛大的長安城中,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一滴水花濺入大河,悄然無蹤,沒有人會過多的關注。然而誰都不會想到,有一雙陰冷的目光,正暗自發出冷笑。
年輕的心中,可以有無限的激情,創造出許多令人難以想象的神迹。也更可以衍生出權謀詭計,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一天之後,幾乎是毫無征兆的,已經沉寂了許久沒有動靜的繡衣衛突然出動,大批如狼似虎的繡衣衛士突襲了巡城禦史所在的衙門,并且把這位也算得上是身擔重要職責的禦史大人抓走了。
幾個時辰之後,施展殘酷手段取得重要口供的繡衣衛指揮使江充,攜帶一系列證據,連夜直入未央宮,見到了正在休養中的皇帝劉徹……。
整件事進行得十分隐秘,并沒有鬧出多大的動靜。因此,長安城中的大部分人都還蒙在鼓裏,并不知道即将會發生什麽令人震驚的大事。
第二天,正是召開朝會的日子。大漢太子劉琚一早過來給父皇請安,聆聽訓示。皇帝卻仍舊和往常一樣,并沒有什麽異常的表現。他神情冷淡的揮了揮手,讓太子自去處理政務。
隻不過,太子劉琚恭敬的轉身退去後,卻并沒有發現,皇帝看向他背影的目光中,增添了許多令人費解的東西。
“想要當好一個皇帝,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琚兒,在山河社稷和個人感情的取舍上,希望你能夠做出正确的選擇……這也許是你最後的機會呢……。”
皇帝陛下低沉的喃喃自語,身邊的侍從們沒有人敢去多想。他們有些戰戰兢兢地低下頭,心裏都很明白,這位令人害怕的帝王,已經想要收回自己暫時放手的權力了。
太子殿下在大批東宮屬官們的簇擁中進入含元殿的時候,他的心情還是很輕松的。經過這些日子當朝理政的磨煉,他已經逐漸得心應手起來。尤其是朝廷上下很多年輕臣子對他的擁護,讓他感覺到信心十足。剛開始接手時唯恐造成什麽重大失誤的那種惶恐不安,現在已經完全消失。
雖然說有幾個心腹之人也對他委婉的表達過要謹慎的處理好與皇帝之間的關系。但太子卻并沒有往深處多想太多。他本來就是一個心地單純的年輕人,想法其實很簡單,父皇既然龍體不安,身爲兒臣的自然就應該好好的擔負起責任,把一切政務都處理的井井有條,就是對他最好的安慰了吧!
太子登上含元殿九龍台階高處,在那張龍椅邊自己往常所坐的位置坐了下來。那個代表着至高無上權力的寶座,到現在爲止,他還一次也沒有坐上去過。那畢竟是父皇的位置,不可僭越。雖然沒有人提醒過他,但他一直嚴格恪守,從來沒有忘記。
這次例行的朝會,其實并沒有什麽太重要的内容。太子唯一關心的水患災情,據有司官員彙報,天下郡縣都已經得到很好的救治和安置。尤其是長安附近,在大漢尚書令長樂侯元召的親自關注之下,以極小的代價平穩的度過了這次汛期。剛剛傳回來的消息,長安附近三縣受災的民衆,都已經陸續返回家園,開始恢複往日的平靜。
有元哥兒出馬,自己任何事都不必擔心!既然城外已經沒有什麽大事,想必他馬上就會回來了吧?也不知道爲什麽,隻有元召在身邊的時候,才感到最安心。太子一邊在心中想着,一邊頻頻點頭,臉上笑意溫和。含元殿上氣氛輕松,日常的幾件繁雜事務由各主管大臣啓奏完畢之後,許多大臣心中已經做好散朝回家的準備。
然而就在這時候,一直以來在朝堂上并不經常說話的現任大宗正劉不識,卻突然站了出來,聲稱有要事啓奏。
大殿内很多人都有些吃驚,不明白這位宗室老臣有什麽要說的。漢朝制度,大宗正這個職位,專門兒負責管理皇帝家譜以及皇族大小事務。一般都有德高望重的劉姓王爺來擔任。劉不識如果論起輩分來,卻是當今天子的堂兄,太子劉琚在他面前,是要尊稱一聲皇叔伯的。
太子殿下是個有禮貌的年輕人。在衆目睽睽之下,他略微欠了欠身子,以示對大宗正的尊敬之意。然後保持着這種恭敬态度,臉上帶笑,想要聽聽這位白發蒼髯的老王爺有何奏議。
“老臣有本,彈奏太子殿下在監國期間,縱容東宮屬官所爲若幹不法之事……!”
劉不識從自己的班位上走出來,站在大殿中央,聲音洪亮,氣勢不凡。第一句話,就震驚了所有人。
身爲殿前常侍的東方朔就站在離太子座位不遠的地方。他的心中“咯噔”一下,馬上就預感到可能要有非同尋常之事發生了。等到飛快的掃視了太子一眼,又把目光與坐在殿下的幾個人互相交流時,發現他們的神色也同樣肅然凝重起來。
太子劉琚剛開始的時候還以爲自己聽錯了。他有些愕然的擡起頭,大殿之外的陽光斜射進來,照的人眼睛有些花。大宗正劉不識那威嚴的面容就在離他一丈多遠的地方,冷漠的繼續說着。
“……經以查明,東宮屬官們素來縱橫不法, 驕奢安逸,更有邀寵獻媚之輩,時常以奇技淫巧獻與太子,蠱惑其心志……而在太子監國期間,更是變本加厲,所作所爲,實在是令人……。”
太子劉琚簡直就是一頭霧水。他張大了嘴巴,實在想不清楚,自己的那些東宮屬從們什麽時候有這些惡行了!
“等等、等等……大宗正,你口中所說的這些……都從何說起呢?我隻不過代替父皇暫時打理朝政短短日子,又怎麽會縱容他們去做你所說的什麽惡事呢?這、這到底是哪兒跟哪兒嘛……!”
他雖然年紀尚輕,謙虛謹慎。但卻從來沒有受到過如此嚴重的當衆指責。臉孔不由得漲得通紅,情緒激動之下,反問的語氣有些很不自然起來。
大宗正劉不識的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他冷冷的瞅着這個遇到棘手事情還顯得有些稚嫩的年輕人,語氣幹巴巴的,冷厲如霜刀。
“太子殿下最近做過什麽事,難道自己心裏不清楚嗎?今日老臣既然站出來說這些話,當然已經有确鑿的證據!哼!想要抵賴是沒有用的……。”
無論怎麽說,太子現在畢竟是監國的身份,劉不識當着這麽多大臣的面,公然以如此嚴厲的口氣公開加以指責,這已經是非常嚴重的事件。換句話說,也是一種極其無禮的行爲。
“大膽!太子儲君在上,大宗正身爲宗室老臣,竟然如此無禮,絲毫不顧君臣之義,可謂是大不敬之罪!臣終軍,請求殿下追究其罪過。”
察覺到事情不妙,首先越衆而出聲援的正是司隸校尉終軍。前幾天,他與丞相公孫弘同時遇刺,左臂的傷勢并沒有痊愈。本來應該在家裏好好修養的,隻不過長安現在形勢難測,他們這些早已經被打上太子系标簽兒的人,終究不放心。所以他雖然帶傷,卻仍舊堅持着走上了朝堂。
終軍做事,素來豪邁,少年時的光明磊落從來沒有改變過。聽到太子無端受到指責,他與其他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率先走出來大聲抗言。司隸校尉職責所在,也是權限極大,他才不鳥大宗正這個糟老頭子呢!
卻沒想到,劉不識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嘴角冷冷的哼了一聲。
“無知小輩,不知深淺!這樣的事也敢胡亂摻和,别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啊……哼!太子,你還是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吧。哦,忘了告訴你,這份奏章老臣已經備份,皇帝陛下面前,現在也有一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