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長安市中心地帶的季氏明月樓,繁華程度更勝往昔。随着這幾年大漢商業流通的發展,許多漂洋過海而來的東夷人、越人以及從西域身披大漠黃沙的胡商,已經越來越多的出現在長安的市井間。因此,每天熙熙攘攘在明月樓宴客的,除了尋常的長安子弟之外,便顯得四海八方魚龍混雜。
明月樓季家的名聲,自季氏雙雄以忠勇守信而傳揚以來,至今威望不墜,尤其是最近幾年,更是達到了一個新的頂峰。可以說是蠻聲海内外,卓著江湖道。
季家的财富用富可敵國來形容,一點兒都不過分。而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季氏後人開枝散葉子孫繁盛,已經隐然呈現出百年世家大族的峥嵘氣象。
時至今日,當年急流勇退選擇退出朝堂政局隻安心做一個太平盛世富家翁的季心,可謂是功德圓滿。這位少年時以任俠使氣而聞名天下的季家老祖宗,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們季家在自己的手裏會發展到今天的地步。
世間無論任何家族,隻有具有了深厚的底蘊,才能夠氣象萬千傲然于世家之林,卓爾不凡,不必向任何權貴折腰。季家已經做到了這一點,所以季心對掌舵的季英很放心,紅塵之事已經很少過問,一切放手,隻靜修磨練心境,渴望尋求這世間大道。
季心年輕的時候,其實也非常迷戀一些神仙志怪傳說。也許,這世間許多聰明卓絕的才智之士都有這樣的毛病,以爲人道之上必然還有天道!虛無缥缈的玄妙之事,總是吸引着他們的目光,即便是爲此傾盡一生的探求,也是執念不變。
執着于此道者,既有高高在上的君王、身居顯赫地位的将相,更有許許多多的普通人,其目的雖然不同,但爲此癡迷尋求的力量卻是一樣。
不過在尋求多年未果之後,因爲一個少年的出現,打破了季心苦苦執著多年的迷惑,也給他指明了一條正确的道路。名叫元召的少年與飽經世事的季心當時年齡相差将近五十歲,兩個人相交往的時間也并不長,然而在清茶淡盞之中,當季心聽元召平靜的爲他解答一些關于這世間一些微妙之事的時候,他心中的震撼無與倫比。
難道這少年口中所說的那些匪夷所思之事,才是這世間千年以來神仙志怪的正确答案?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曾經包括帝王們都去苦苦尋求的某些東西豈不盡是荒謬?!
隻不過這樣的疑問,那個當初的少年并沒有立即給他肯定的回答,他隻說是在不久的将來,也許會用最詳實的證據來糾正世人認識中的偏頗。至于這個将來到底有多久?卓越不凡的少年沒有給出期限,隻說是看情況需要。
對于這些在普通人看來似乎是開玩笑的話,季心卻是無比的重視。他那雙飽經滄桑卻無比犀利的眼睛,比任何人都能夠看清楚元召那人畜無害的笑容後面,到底隐藏着怎樣的浩瀚和盛大!爲此,他無比期待自己能夠看到那一天,有生之年,尋求到“終極天道”的真相,如此,也就死而無憾了。
這個目标當然還很遙遠,起碼在季心想來應該是如此。不過他并不遺憾,即便是自己沒有機會知聞這些世間奧秘,但還有子孫輩呢。家中最傑出的孫兒輩季迦,便是在這樣的心理下,被季心親自出面請求元召答應,随侍在長樂塬上,執弟子禮。
季迦亦正是少年,與李陵、陸浚他們年紀相仿,彼此脾性一拍即合,很快就打成一片,成了鐵哥們。
元召這幾年忙于各項朝廷事務,又時常出征在外,對于在自己門下的這幾個弟子,并沒有很多的時間能夠悉心教導。因此,負責管理他們的任務,有一大半倒是落在了崔弘的頭上。
作爲最先與霍去病一起拜在元召門下的崔弘,這些年來其實非常低調。這固然是因爲他善于隐忍溫厚的性格,而其中另一個并不爲人所知的原因,卻是來自很早之前元召對他的鄭重托付。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長樂塬這塊封地,就是元召的根本所在。這其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有熟知元召内心廣闊想法的人都知道,長樂塬上許多經過他指導已經開始在國家發展中發揮重要作用的産業,以及一些隻是簡單的想法或者是實驗還并不爲世人所知的東西,在他未來的恢宏規劃中,到底占據着怎樣的地位!
也正是因爲這樣的重要原因,有一些人甘願放棄自身的前途用餘生心甘情願的爲他守護着這片根本之地。比如那位胸懷淩雲之志的青袍老書生,那位放棄諸侯國相和世間學宗地位的儒學大師,還有那些曆盡大半生腥風血雨而最後退隐在長樂塬普通房舍中的前長樂宮守衛們……。
這樣的恩情,也許已經超越了世間的普通情義,不是一個謝字能夠表達的。元召也從來沒有一次對他們表達過什麽。隻不過,每個閑暇的春日或者秋雲午後,偶然相遇或者特别邀請,一盞清茶,一壺春釀,片刻時光,如是而已。
除此之外,元召當然也有自己的暗中布置。而除了趙遠所領導的一支暗中力量之外,最先得到元召親傳的崔弘,便是受命坐鎮長樂塬保障安全的人。
與已經威震西域、名傳天下的霍去病相比,崔弘的名字或許并沒有多少人知道。然而他卻有可能是這世間隐然最頂尖的高手之一。
當初那個身負匈奴人血仇的少年,早已經蛻變成宗師風範。重劍“無阙”的鋒芒很少在世人眼中閃現光華,不過它每一次的出鞘,帶來的都必定是驚天風雨,波瀾橫江!
明月樓中江湖客,自然也是些普通人居多。孤陋寡聞這個詞與他們無緣,道聽途說的事卻是随口就來。
半夏炎熱,正是午間時候,經過大力擴建後的明月樓即便是在主樓左右又分别建起了兩座相同規模的三層建築,但依然是客滿爲患,一座難求。
除了三樓的重要房間有些安靜之外,三座酒樓的一二層之間都是連通的,各種模樣不同身份的酒客們在不同的位置上呼朋引伴大聲談論,從朝廷軍國大事到江湖救急傳說,内容五花八門萬象包羅,如果走上一圈都記下來的話,簡直就是世間百态人生冷暖。
酒肆茶樓客棧妓院這些地方,從來都是消息的來源和傳播地。從古至今,無一例外。所以有些皇帝爲了詳細地了解民情輿論,會特别秘密地派遣心腹之人喬裝改扮深入這些地方,打探到自己想知道的東西,以免被身邊臣子們所誤導和蒙蔽,卻是一個最簡單而有效的方法。
當然,當今天子有沒有這樣的習慣,現在還無人所知。在大漢朝的這個時代,即便是大廳廣衆之下也可以無所顧忌的談論。“莫談國事”這樣的提醒詞,也從來不會出現在酒樓的牆壁上。
一個開放而包容的偉大王朝,這種允許任何人自由談論國事、抨擊時政的氛圍,并不需要刻意的去養成。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民族,勇敢,勤勞,善良……幾千年以來,尤其是經過春秋戰國那個轟轟烈烈大時代的熏陶,“士”氣已經深深的刻在了每個人的心底。
自大秦王朝以來,雖然經過數次的禁锢與刻意的約束,一些當政者試圖對這種“士氣”加以影響,引導他們往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但那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而現在,随着大漢朝的日益強盛,身爲國家子民心裏的澎湃自豪無法抑制,在這種情況下,再想要用外力的手段去試圖壓制一些自由談論的風氣,就更辦不到了。
大國氣度,理應如是!沒有人認爲未央宮中的皇帝會聽不到民間的聲音,無處不在的西鳳衛難道都是聾子瞎子嗎?而到現在爲止,從來沒有任何迹象表露出風阙龍樓高處的雷聲,這本身已經表明了天子的态度。
如果細聽下來,除了一些江湖風雨之外,談論最多的自然還是諸王來長安觐見這件事。各種揚眉吐氣發自心底的自豪,從每個人的臉上洋溢出來,這絕不是假裝的,而是身爲王朝子民的共同榮譽感。
這樣的氣氛渲染中,當然就應該酒到杯幹,喝的酣暢。酒樓的跑堂來回奔忙不休,搬酒上菜,忙的不亦悅乎。
有一些細微的争吵,從主樓的二層傳出時,還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隻不過随後争執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大起來,然後是杯盤落地酒壇破碎,有人大聲的怒斥和喝罵,并不知道是什麽身份的兩方人沖突開始升級……然後,刀光閃過,有人的血滴落在明月樓上。
長安明月樓,似乎注定是疾風大浪開始的地方。在此時此刻,還沒有人能夠預先意識到,這場尋常沖突引起的,到底會是怎樣的波瀾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