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很久很久之後,曾經身爲大漢長公主的女子,也已經是銀絲白發,子孫繞于膝前。一位後輩名叫班昭的女太史令,爲了補遺元公事迹,在有一次恭敬的拜訪了她。
在談話當中,也不知道是因爲早就仰慕好奇于心許久,還是突然起意,班昭終于問出了那個無數人長久以來都想知道的問題。
“世人皆言,元公文治武功、道德文章皆冠蓋古今,足以擔當聖賢之表率。不過唯有一次,爲許多人所争論,那便是當年大婚之時,未及禮成,他便輕騎而去,黃沙萬裏征程……有許多人便據此指責其爲薄情郎呢!卻不知道,太夫人當時心中可曾也有過埋怨呢?”
被長相标緻的女史官恭敬稱爲太夫人的人聽到她問出這樣的問題,有些微微的驚愕,不過随即就釋然了。雖然從前的歲月裏,她也聽到過很多議論,但還沒有人這樣當面問過。
時光如刀,割裂寸寸年華,那如許傾國傾城的貌美如花,那無盡的恩愛纏綿,也随着歲月的江河漸漸地消逝在過往中。有多少人都成了過客,有多少事都慢慢的遺忘。可是唯有那一年、那一天、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春日,她,身爲武皇帝長公主的劉素汐,卻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清晰如昨,近在眼前。
“我們呀,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過呢!”
清晰的話語中,班昭擡起頭時,看到的是那雙滿含笑意的眼眸中,流露出美麗的溫柔。她的心中暗自驚奇,這位著名的公主已經經曆了三朝,難道真的如傳說中那樣,歲月從不敗美人!
女史官把這句話認認真真的記了下來。她卻沒有注意到,在逗弄着小小孫兒的夫人嘴角勾起調皮的彎弧,記憶似乎是重新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因爲她想起來,剛才的這句話,那時候并不是自己說的,而是蘇靈芝。
時光重新回到暮春後的長安。那天夜裏,終于兩方面戰場上的消息都彙聚而來,大漢尚書令元召重新連夜進宮,在宣室閣與皇帝進行了很長時間的彙報。
這是春天最後一個月的月末,寒意消退,漸漸有了初夏的溫度。一彎殘月如鈎挂在半邊西天。宣室閣的燈火中,君臣伏案對坐良久。
“這些情報都确切嗎?沒有想到啊,匈奴人這次竟然暗中動用了這麽多的兵力!”
皇帝劉徹站起身來,看着夜色長舒一口氣,心中的情緒既吃驚又複雜。元召卻沒有動,他又詳細的看了看用筆在地圖上畫出的幾個圓圈兒之間的距離。然後才開口回答。
“這是來自好幾個方面的消息,綜合得出的結論。微臣以爲,據此推測匈奴人的兵力,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出入。單于可汗這次的胃口非常大,看來這幾年他在草原上的日子也并不好過。恐怕是要決心孤注一擲,大戰一場了!”
“如此說來,我們出動的漢軍與匈奴軍之間的力量對比太懸殊了啊?”
“嗯,不錯。單于羿稚邪這次動員的草原騎兵力量,如果再加上聯合的西域幾個國家,大約應該有三十多萬了。而我們先前的估計不足,在雁門關外的部署,總共也不夠八萬。出征西域的軍隊,連同後續力量的話隻兩萬有餘,這就是當前的現狀。”
元召說的很具體,他在進宮的路上就已經想過了其中的嚴峻形勢。雖然他對衛、霍帶領的漢軍将士之勇敢很有信心,但匈奴人忽然暗地裏增加了将近一倍的兵力,這就相差的太多了。
如果西征軍繼續按照先前自己授予的方略深入的話,很有可能面對敵人優勢兵力的圍追堵截。尤其有些糟糕的是,因爲漢将的叛降,帶來了極其危險的不确定因素。那麽,第一次領兵作戰的霍去病能夠應付嗎?
即便是西征軍仍舊能夠取得最終勝利,然而在這樣的形勢下,勢必付出極大的犧牲。如果漢軍精銳因爲這次戰争而元氣大傷,那麽漢匈之間的較量,将重回曆史的軌道,會持續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才會分出勝負,最終塵埃落定。如果那樣的話,與他設想在幾年之内就把匈奴人徹底打服的計劃相去甚遠矣!把大漢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國力和财富都浪費在烽火兵戈中,最終讓好不容易開啓的大好局面重新陷入惡性循環,這是元召絕不想看到的。
“元卿,你的意思呢?”
“陛下,馬上增兵支援吧!希望還來的及。”
“當用何處之兵?”
“細柳營駐軍尚有萬餘,當可一戰!”
“好!就依卿之所請。朕馬上令細柳營軍做好出征準備,兵發西域。隻是……以何人爲将,可擔此重任?”
皇帝目光閃動,話語中有稍微沉吟。此去責任,重于泰山,不得有絲毫閃失,非名将難行。
“西域大計既然是我首先提出來的,當然不能袖手旁觀。陛下,此事就交給微臣去辦吧。”
皇帝劉徹的臉色明顯放松一下,元召能夠親自出馬,他當然放一百二十個心。不過,心中想到那爲難之事,他終究有些不忍。
“元卿,你去朕自然放心。可是,明日吉時,就是你大喜的日子……如此匆忙奔赴疆場,朕……唉!”
“陛下無需考慮這些。家國之事,微臣還是分得清的。更何況,相信素汐她們也必然會深明大義。今夜歸去後,我會和她們說明白的。”
“素汐是朕的女兒,她是怎樣的品性,朕自然比你清楚。隻是朕爲你們選定的日子,已經昭告天下,如果因此耽擱下去,卻不是吉利的事。你……?”
元召淡淡的笑了笑,黃道吉日什麽的他還真沒放在心上。不過早已經盡人皆知的婚期也是不便再更改,否則,對素汐和靈芝就太不公平。
“微臣的婚事,本來就沒想着奢華操辦。準備了這麽長時間,早已經一切就緒,明日按時舉行就好。等到吉時行過大禮之後,我就馬上啓程,能早一天趕到,戰場形勢也許就會不同。”
皇帝聽他這樣說,真的是有些動容了。他放下了皇帝的尊嚴,認真盯着元召,随後說出的話推心置腹。這一刻,他不再是皇帝,而是素汐的父親,眼前這個人未來的長輩。
“元召,你知道,明日把素汐給了你之後,朕與你之間的關系就與從前不同了……經過這十幾年的觀察,朕相信沒有看錯你。朕不會辜負你們,也希望你們不要辜負朕呢!”
“陛下放心。無論于公于私,從今之後,微臣也隻會更加盡心盡力,維護我大漢江山社稷,護佑這片土地上的萬民蒼生。”
“朕相信,你會的!來,這個給你,憑此物,可以代替朕調動天下任何兵馬。好好收着,如果細柳營的兵力還不夠用,就去北大營調兵。務必一切都準備充分後,再去也不遲。”
一隻小小的紫檀木匣遞了過來,元召接在手中打開看時,一股厚重的肅殺之氣,直透而出。正是皇家虎符,天下權柄!
虎符長不過幾盈寸,剖爲兩半,勘合方爲信物。乃是高祖皇帝親自所制,傳諸于子孫,用于調度天下兵馬。凡大漢将校軍士,見虎符者,如帝親臨。
虎符峥嵘,元召鄭重的把這除卻皇帝玉玺之外最重要的威權之物捧在掌中,感受到這上面的重量,心中沉甸甸的。
“臣必定不負所托,此去以盡全功。”
“好!待你功成歸來之日,朕必定出城三十裏迎接。到時候,再好好的補償與你,你我君臣,共賀天地!”
未央宮燈火次第,披堅執銳的羽林軍侍衛在忠誠的守護。長安城的百姓,經過這段時日朝廷不遺餘力的救助,已經逐漸安穩,重新恢複了平靜。
皇帝站在高處,看着那個手捧虎符告辭之後,在長長的宮中甬道上越走越遠的身影,靜默無語,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陛下,難道……真的就讓素汐這麽潦草的下嫁嗎?”
說話的是衛皇後,那終究是她的女兒,一輩子的終身大事如此委屈,她感到心中還是有些愧疚的。
“元召,是個心胸如同雲天大海的人啊!朕之所以舍棄這個女兒跟着他,就是要把他那顆心牢牢的拴在皇家。隻要能達到這個目的,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皇後,不管到了什麽時候,你都要記着這一點,包括以後對太子的教導……。”
在衛皇後驚訝和暗喜的神色中,皇帝與她一起走下露台,回轉宮殿,再去細說不提。
豎日,元召大婚,長安城全城轟動。自出未央宮,沿朱雀大街直到南城梵雪樓,再到兩座侯府的這幾條街上,皆是張燈結彩,紅綢飄帶,喜氣洋洋。
而長安城西細柳營,六千挑選集合起來的大漢精騎早已經列好隊形,等待着他們将軍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