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禹,以漢景帝朝由太尉轉而爲丞相的周亞夫屬吏出身,得到周亞夫的賞識,從丞相府的一個小吏逐漸一步步的攀升,一直做到大漢廷尉的位置上,最後又當了禦史大夫。可以說他的奮鬥史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勵志傳奇啊!
這位刀筆吏出身的法律專家,可以說是對先秦法家精髓鑽研的非常透徹的人物,因此才能夠做到九卿之首的廷尉後,大刀闊斧的對于此前朝廷疏闊不明的法律條文進行了細緻的重新分類制定。力求做到嚴苛而不濫用,量刑準确而不迂腐守舊,可謂是這一方面的權威了。
元召從來沒有想過,這位在二十年前朝堂上的風雲人物,自己還有機會見到他,而且是在這麽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當對方自報家門,确認無誤後,他不由得大吃了一驚。
透過牢房木栅欄間的微弱光亮,元召看着自己的這位新鄰居,面容枯槁,白發如同衰敗的雜草,長時間的牢獄歲月,摧毀了他的身體,駝背的厲害,很難想象,這樣一個行就将木的糟老頭子,會是大漢帝國當年的赫赫名臣。
元召并沒有問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名聲的。在诏獄之中過了這麽久還能活着的人,自然有其不爲人所知的力量。
趙禹手扶着隔斷兩人的粗門栅欄,用渾濁的目光仔仔細細的上下打量元召一遍,似乎要從中看出什麽秘密似得。良久之後,他終于微微地搖了搖頭,用帶着不确定的語氣自言自語的說道。
“外表也隻是個普通的少年人罷了……難道是我老眼昏花,已經看不透這世間的本相?唉!”
元召聽到他自言自語,心中有些好笑又驚奇。這真是意想不到啊!世間人早就以爲趙禹死去多年,卻沒有想到,他竟然被關在诏獄中,而且一關就是這麽多年。從權力的巅峰一下子淪爲階下囚,這巨大的落差,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堅持着活下來的。
“老先生原來尚健在!我很早的時候就聽到過你的名聲了,今天能夠親眼見到本人,确實深感榮幸。”
元召拱了拱手,很有禮貌的說了一句。趙禹的眉頭微微一動,然後嘴邊露出笑意,似乎對元召稱呼他爲老先生很是滿意。
“哦?很早就聽到我的名字,你确定?元侯今年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吧……哈哈!你可不要信口開河以言語敷衍老頭子啊!”
老家夥眼裏精光一閃,然後又迅速消失。不過早已被元召盡收眼底,暗自一笑提醒自己,别看對面此人似乎已經老朽不堪,但在這幅皮囊下,卻必定有着靈敏無比的洞察力。這些著名的人物,是絕對不能小觑的。
“老先生的名聲流傳在世間已久矣!有一位大人物說得好,我不在江湖,江湖卻有我的傳說。說的就是老先生這樣的人嘛。呵呵!”
“我不在江湖,江湖卻有我的傳說……元侯,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句話,這是哪位大人物說的?可否告知?”
趙禹皺着眉頭想了想,卻實在想不起世間有這句話流傳。他疑惑地盯着元召,難道是自己在這兒關的太久,變得孤陋寡聞了?
“啊、哦……那個江湖傳說嘛,當然就是說的江湖上的事了。老先生曾經是朝廷重臣,位列三公,又怎麽會關注這些事呢?所以沒聽說過,也很正常哦!”
元召暗自撇了撇嘴,沒想到這老頭子這麽較真兒,一句話還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個大人物說的,不過是随口一掏,上哪兒去告訴他呢!
趙禹他這樣說,似乎是有些釋然,點了點頭:“原來是些江湖事……元侯,那些江湖遊俠之類,要認真說來,老夫也并不是全然不知。想當年,七國之亂平定之後,也不知道有多少曾經參與叛亂的遊俠兒被抓捕歸案,老夫當時主管廷尉府,對待這些以武犯禁的家夥從來不會手軟,一聲令下,殺得那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啊……!”
說起這些,似乎是回憶起當年威風凜凜的情形,早已經被世人遺忘的這位前朝重臣眼中放出光芒,雖然身形已經不複當年的挺拔,但仍舊是努力的挺直了身子,似乎那種凜然不可冒犯的氣勢仍舊留存在他的體内。
元召神色平靜的聽着,并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對待真正有本事的專業人才,他素來就存了一份尊重。不管對方從事的是怎樣的職業,都是值得去認真對待的。
趙禹自顧自的回憶了一番“光輝歲月”,說了一陣之後,似乎感覺到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停下來,見元召身子連動都沒有動,一直站在那裏聽,不由得用手捋了捋雜亂的胡須,神情有些滿意。
“唉!不說這些了,沒什麽意思。人間再大的功業都會被時間埋沒的,又何況這些呢!”
元召見這老頭剛才還有些興奮,馬上神情又蕭瑟下去,卻似乎是一個老小孩的模樣,心中倒是對他有些感興趣起來。他想了想,開口詢問。
“老先生,我聽得世間人傳說,你後來歸隐田園不知所蹤,怎麽會……身在诏獄之中呢?”
以元召的暗自猜想,這其中一定有許多隐情。對方聽到好不容易有人詢問,還不得好好的訴說一番。然而卻沒有想到,趙禹臉上露出一種琢磨不透的神情,他淡淡地笑了。
“這些陳年往事,元侯又何須知道的太詳細呢?不過就是八個字而已,時也運也,天命難違!呵呵!”
元召忽然也笑了,對面的趙禹看他神情微微一愣,正要開口詢問,卻見到這少年用手指了指天,又用手指了指地,然後憑空畫了一個圓圈兒,卻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趙禹臉上的笑容忽然隐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一瞬間溢滿了全身。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涼薄的人世間,竟然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會了解他的内心!即便他早已經看透了世事,對人心盡是悲傷與失望,可是在這一刻,他卻是真真切切的知道,眼前的少年,聽懂了自己苟延殘喘忍辱不死的餘生!
片刻的沉默之後,趙禹想起了自己最開始與他說的話,就憑着他剛才的知己之誼,決定還是要提醒他,好自爲之。
“元侯爲了一時的痛快,出手教訓了诏獄的獄卒看守們,雖然解氣,但可知道接下來将要面對的是什麽嗎?”
“知道。不過就是他們利用職權,用殘酷手段來報複而已。”
“既然知道是這樣,你還那樣做?這是少年意氣莽撞無知呢?還是故意如此?”
“都不是。就是……一時手癢了而已!呵呵!”
“……哦,好吧!你難道真的不怕死?獄中手段,隻有你想不到,而沒有他們做不到的呢。”
“死?當然怕喽。而且好好的活着,誰願意去死呢!隻不過想要我死的人,恐怕還沒有那份能力,那又有什麽可怕的呢?”
“你就這麽肯定?要知道,天意難測啊!年輕人,凡事都要爲自己留條後路……。”
“好了!老先生,多謝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但這些都不需要,元召心領了。如果老先生有心,就把你堅持的事情好好做完,也許在不久後的某一天,大漢天下還要借助于你所做出的成果呢!”
聽到元召口氣中的肯定,趙禹渾濁的眼中重新綻放出光芒,而且這次是異常的明亮,他緊緊地盯着元召的眼睛,用略顯顫抖的聲音問道。
“元侯,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你會把它放諸與四海,成爲天下人遵守的行爲準繩嗎?”
“我會的!隻要在我能力之内,元召必不相負。”
大漢長安诏獄之内,名叫趙禹的前朝老臣神情大動,他曾經親手制定大漢律法條文,也曾經權傾朝野,後來受周亞夫丞相倒台的牽連,更是被他親手培養出來的學生張湯所陷害,锒铛入獄,身陷囹圄,至今已經二十年矣!
這些年來,他隐忍不死,隻是爲了堅持着心中的一個信念,要完成那部被他心目中期許爲世間最完備法律的《大漢律典》。爲了完成這個目标,他受盡淩辱和折磨,嘗遍背叛和污蔑的滋味,卻從來沒有屈服和流淚。然而在此時此刻,面對着比他年少近五十年的元召,卻拜倒在地,涕淚橫流。
元召并沒有推辭他的一拜。他心安理得的接受這一拜,就是接下了一個比泰山還要重的責任。對這一點,兩個人雖然沒有說破一字,卻都心知肚明!
诏獄長長的通道裏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燈火閃動,大批的人衆向這邊奔來。趙禹剛要提醒他當心,元召嘴角卻抿起輕蔑的笑,擺了擺手,示意他在自己牢中好好安坐,什麽話也不要說。
不久之後,以诏獄長朱銘爲首的一大幫人帶走了元召,他神态輕松的向隐沒在暗影裏的老者打了個手勢,然後就跟着衆人消失在了通道的盡頭。
陰暗的牢房裏重新歸于安靜,白發蒼蒼的老趙禹摸索着從角落裏拿出用布包層層包裹的筆墨竹簡,看着上面那未完成的字迹,斑斑如血,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