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周的前任張湯曾經在離任前,鄭重的警告過他,在沒有确鑿證據之前,千萬不要輕易與元召對峙,否則很可能會被他反咬一口,這是張湯用自己血的教訓傳授的經驗。
元召是個強大的對手,必須要全力應對。杜周記住了這個叮囑,因此,一見皇帝的面,他就先下手爲強,惡狠狠的告了他一狀。
本來做好了要打一場硬仗的準備,唇槍舌劍,你來我往,那才是朝堂辯論君前争理的樣子。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面對自己的控告,元召竟然連解釋都不解釋一句,就直接承認了。
杜周簡直是大喜過望,這樣的機會真是千載難逢,他不由得信心爆棚,今天非把元召幹掉不可!
皇帝愣愣的看着元召,以爲他接着還會說下去,可是,他說完那句話之後,就垂手而立,低頭不語了。
“陛下,微臣沒有說錯吧?長樂侯已經供認不諱,他身爲朝廷大臣,犯下如此大罪,若不從嚴懲處,又怎麽能令人信服!所以,臣請陛下下旨,馬上把他打入廷尉府大牢,有臣等細細審問,也好按律定罪。”
杜周幾乎就要跳起來了,大仇得報,一雪廷尉府的前恥,這樣的機會就在眼前,必須要趁熱打鐵,讓皇帝下定決心,趕快把此事定下來啊。隻要拿下元召,以後朝堂之上,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他們兩個人站在那兒,相隔不足一尺的距離,一個慷慨激憤,一個平靜淡漠。皇帝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元召,你明明知道廷尉府是朕的重要依仗,是代表大漢律例的地方,還如此肆意妄爲,你意欲何在?難道真的以爲你的本事大到就無人可管了嗎?哼!”
元召面不改色,他看了看一邊杜周得意洋洋的樣子,又看了看韓嫣那張意味深長的臉。不屑一顧的擡起頭,朝上拱了拱手。
“陛下,臣之本意并非如此。不過,在回答陛下的問題之前,微臣想問一問,陛下想成爲一個什麽樣的帝王?”
聽他問出這麽樣的問題,所有人都有些吃驚,皇帝劉徹更是皺了皺眉頭,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朕繼承了這漢家江山,當然想做一個有爲的君主!”
“好!陛下既然有此志向,爲何所作所爲卻反其道而行之呢?”
“什麽?你說什麽?大膽!你在指責朕嗎?朕什麽時候反其道而行之過?元召,今天你要不說出個理由來,必定饒不過你!”
皇帝這會兒真的有些生氣了,他本來就是剛愎自用的性格,哪裏能容忍臣子的當面指責呢。
“陛下稍安勿躁。臣想問一句,所謂有爲的君主,指的是夏桀商纣還是三代聖王呢?”
“小子不學無術!這還用問嗎?從古至今,三代聖王之治,乃是世間王朝最高典範,朕從來都是心慕之!”
“陛下說的不錯,三代聖王,唐虞之治,确實是古往今來世人眼中最爲理想的王道之治。他們以理服人,以德教人,實行禮樂仁義,耐心教化萬民,以緻太平盛世,大同世界,正所謂王道也!”
皇帝聽他娓娓道來,說的甚有道理,不禁輕輕點頭,臉色多少有些舒緩開來。
“可是要達到王道的境界,是不容易的。這其中的最關鍵之處,便是要求君王必須完全克制私欲,身先士卒,正身率下。因此,自然不能崇尚暴力刑罰。微臣以爲,想要用酷吏苛法來達到威服天下臣民的辦法,是最不可取的。想想龐大的秦朝是怎麽樣滅亡的吧!這樣急功近利,崇尚酷法,怎麽能實現真正的王道呢?而陛下,最近正在這樣做!這難道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嗎?”
元召身子挺直,如一棵青松,直言不諱,并不因爲對方是皇帝就客氣。朝堂上的有些錯,必須要及早的指出來,加以制止。否則隻能越來越嚴重,最終不可收拾。
這、這樣的話他也敢說?!殿内之人無不大驚失色。都識趣的低下了頭,不敢去看皇帝的臉色。
好一陣讓人不安的沉默,不知道是雷霆爆發前的甯靜,還是帝王一怒後的可怕後果。
“那你給朕說說,朕在你心中到底是個怎樣的皇帝,難道做不出三王的功業嗎?要說實話。”
沉悶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帶了淩厲語氣,令人身上發寒。
“以陛下當前所爲,在微臣看來,如此内多欲而外施仁義,想要達到王道大治,何其難也!”
殿中死一般的沉寂。瘋了!這位長樂侯真是瘋了。這就是當面指出皇帝是一個私欲多,而且假仁假意的人啊!如此尖銳的批評說出來,難道他真的不怕死嗎?還是忘了他面對的是誰?
“大膽元召!竟敢當面指責君上,胡言亂語,駭人聽聞!這簡直就是大逆不道,按律當斬!陛下,請馬上降旨意吧。”
真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啊!杜周當殿而立,指着元召,大聲斥責,好一副忠臣模樣。
元召用輕蔑的眼神看着他,目光如劍,彷佛要直刺其心,杜周也怒目相對。
“杜周,你,包括張湯,你們這些人,身爲九卿之首,上不能褒揚先帝的功業,開疆辟土。下不能教化天下蒼生,富國強民。你們的本事,隻不過就是會羅織罪名,炮制大獄,以此爲博取富貴的手段。天下人都說刀筆吏不可做公卿,現在看來,果真如此。如果任由你們胡作非爲下去,必定會弄得天下人心惶惶,從此不安。到時候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即便把爾等酷吏挫骨揚灰,也無法挽回了!”
元召一面說着,一面步步緊逼。杜周聽着他的義正言辭,看到他眼中的精光似要殺人的模樣,不由得心中大駭,不由自主的連連後退,一個不小心,絆倒在台階之下,摔得狼狽不堪。
沒有人敢笑,隻是都躲得遠遠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這樣的道理,這些伺候的宮人們還是懂得的。
皇帝的臉色變了又變,心中波瀾起伏。他握緊了拳頭,幾乎就想站起來,跳到下面去,狠狠地掐住那小子的脖子,混蛋!就不能給朕留點面子嗎!
杜周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吓的還是摔的,感覺腿肚子有點兒抽筋兒。他往前爬了幾步避開了元召的鋒芒。
“陛下啊,元召這厮實在可惡!當着陛下的面就敢如此悖逆,他還想毆打大臣!陛下,今天可千萬不要放過他!”
“哦,從城外到這兒,我可沒有動你一根手指頭啊,毆打?既然廷尉大人這麽說了,那……。”元召邊說邊挽了挽袖子,作勢欲打。
杜周尖聲大叫,他知道元召的厲害,這家夥要真是不管不顧的把自己揍一頓,那就丢臉丢大發了,以後還怎麽去朝堂上見同僚啊。
“夠了!你、你們……還哪裏有一點兒大臣的樣子?真是氣死朕了。滾、滾、滾,都滾!滾出未央宮去,眼不見心不煩!”
皇帝越說越來氣,把袍袖一甩,站起身來,氣咻咻的自己走了。
這就不管啦?杜周感覺一陣頭大。陛下,您好歹要說句公道話啊,就這麽走啦,這是什麽意思嘛!
忽覺身後有人在嘿嘿的冷笑,他回頭一看,元召那厮正在不懷好意的瞅着自己,似乎是在打量從哪裏下拳頭比較合适。
好漢不吃眼前虧,又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杜周也是個腿腳利索的,見勢不妙,溜之大吉去也!
邊跑着,還沒忘了回頭對元召撂狠話“……你等着!以後的朝堂上見分曉,廷尉府與你這厮勢不兩立……!”
元召甩了甩胳膊,沖他一呲牙,廷尉大人跑得更快了,一溜煙就沒了蹤影。看到眼前的一幕,連走到門口的韓嫣也不禁目瞪口呆。
片刻的功夫,大殿就空空蕩蕩的了。元召砸了砸嘴,想了想,出來後轉身往博望苑的方向走去。他敢保證,皇帝不會放過自己的,一會兒消了氣之後,一定還會派人去傳召來見,那自己還不如省下跑腿的力氣呢。話說也有些日子沒有見到劉琚了,不知道這位太子爺的學問有沒有長進。
單說皇帝劉徹生了一肚子氣回到後宮,卻沒有去最近寵幸的李夫人處,而是來到建章宮中,有些悶悶不樂。衛夫人見他臉色不好看,便親手去泡了一盞茶端過來,卻不多問,隻是陪他說些兒女們的趣事。
從梵雪樓進貢的茶湯清冽,帶了秋菊的淡香,沁人肺腑,可解煩憂。皇帝呷了一口,長長的吐出胸腹間的悶氣,片刻之後,他看了看正在一邊輕言細語說着什麽的衛子夫。
“朕在天下臣民眼中,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皇帝呢?子夫,你最知我,可否如實相告。”
殿外庭院中的樹上,黃葉紛紛飄落。已經相伴他十幾年的女子停下來時,看到一向精力充沛雄心勃勃的皇帝眼中,竟然有淡淡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