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恩令下,命天下諸侯皆遵行。罷田玢丞相,以公孫弘爲相,拜平津侯。自此,分尚書台爲内朝,而謂丞相諸卿爲外朝,内朝之事丞相不與知聞也……。”
這年長安的秋季,終于過完了。黃花落盡,孤葉凋零,朔風漸起,天地一片肅殺。
一場大劇也随着殘秋落下了帷幕。是悲是喜,是枯是榮,多少人的命運随之改變,飛揚與落魄,成長與敗亡,都被獵獵西風翻卷,一切皆成定局。
因爲天下洪災而推遲了兩個多月的“推恩令”正式頒布施行。大批從長安出發的欽差奔赴諸侯王們的封地,把來自天子的恩澤散播給各王國内的所有劉氏子弟們。
手捧聖旨的昔日大諸侯,看着除了世子外,其餘那些大小公子們壓抑不住的喜悅和興奮,心中悲憤而無奈。利益當前,誰會爲了所謂的大局而放棄自己唾手可得的機會呢?
浩浩大勢,已不可阻止了。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諸侯們明明看着從未央宮抛過來的絞索套在脖子上慢慢的勒緊,可就是掙紮擺脫不得,隻能漸漸的窒息……!
這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啊!想想漢景帝時,爲了削藩而弄得烽火連天的情景,再看看現在諸侯王隻剩了祈求哀歎的模樣。所有人再看向朝堂上那個不高的身影時,無不歎服!
等到推恩令實行完畢後,所有諸侯國的土地山林資源将收歸長安朝廷統一調配,大小諸侯的供養将有中央财政和封邑的所出維持。也就是說,從此以後,封地諸侯隻可富貴不得威權矣!
與諸侯們的惶惶不可終日不同,朝廷上下對此大多都是支持的。誰不想當個太平官啊?此前這些王爺們隔三差五就會蹦出幾個謀反作死的,連累死了不少人。這下老實了,大家夥都省心。
什麽?有不甘心的還想要作亂?那會有好下場嗎!皇帝派出的西鳳衛正盯着這件事呢,一個月之内,包括衡山王、燕王、趙王、齊王等五六家一向桀骜不馴的王爺,都被舉報有不軌企圖,有謀反迹象,被啷當下獄,押送長安。這些犯事兒的王爺,無一例外,都是被王府中的諸公子暗中舉報的,這便是利益驅使的力量!
皇帝劉徹放下手中廷尉府調查來的案卷,滿意的誇獎了剛剛上任的新大漢廷尉,毫不客氣的下旨,所有這些有謀反企圖的諸侯,皆剝奪王爵,貶爲平民。其封地分封予諸公子。
至此,困擾未央宮近四五十年的諸侯尾大不掉的禍患終于解除,分封的地方小諸侯最大的也不過幾個縣的封邑,已經再也無力與中央朝廷對抗了。
而另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件就是,武安侯田玢倒台了。皇帝的旨意上說的是因爲田玢常年卧病,已經難以擔負起丞相重任,特賜恩旨,回家養老去吧!
但其中的隐情,天下早已盡人皆知,丞相田玢在朝堂争鬥中失敗了。敗在了長樂侯尚書令元召手中,所以才被迫退出了朝堂。
這是心照不宣的人知道的事情,而實際的情況如何,就隻有很少人知道了。事實中,在這件事情上,皇帝劉徹充分的表現出了一個偉大帝王該有的氣概、魄力和冷酷無情!
有一句俗話說得好“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武安侯田玢雖然出身市井,不過他應該沒有聽到過這句話,但輸了就要挨罰的覺悟還是有的。因此,在聽到皇帝陛下宣布,罷黜他丞相職務,以武安侯身份緻仕,并處以罰沒貪墨家産的懲處後,他一聲不吭的扛了下來。
同時被解除職務的還有巡武中郎将田少重,接替這一位置的是羽林騎郎公孫敖。長安巡武衛的三千勁卒,也牢牢的握在了皇帝手中。
田家這是徹底的敗落了。田玢沒有熬過随後而來的冬天,在無盡的恨意與不平中死去。留下的是仇恨的種子,冬眠在寒冬的土壤中,積儲力量,等待着破土重來以血灌溉的那一天!
對于皇帝來說,這真是最好的結局了。雄心勃勃的劉徹,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盯上了丞相手中的權力。自己要想施展抱負,又怎麽能夠容忍受到朝臣的束縛!
漢承秦制,唯一能與君權抗衡的便隻有相權了。相權不僅能夠有效的抑制皇權的濫用,更是一種對皇權的直接威脅。劉徹,欲收權久矣!
皇帝坐在龍椅上,有時候想想,他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元召,這個出現在眼前已經四五年時間的人,總是會在最需要的時候遞上自己最需要的東西。恰如其分,正當其時!這是巧合?還是一種智慧?如果是巧合,那他就是真正的福星了。如果是智慧……劉徹苦笑着搖了搖頭,這樣大智若妖,他不相信世間有如此人物。
朝堂上進行了重新的洗牌,所謂宦海沉浮,也不過就是在關鍵時候的站隊正确與否而已。此前對田玢丞相趨之若鹜的大批官員,受到了無情清算,這是一種必然的淘汰。
許多重要職位空缺出來,又很快被新進力量所占據,朝堂就是一個殘酷的戰場,沒有是非善惡,唯一衡量的标準,是有沒有能力受到皇帝重用,施展自身才華,被曆史所承認。
田玢已成爲過往。至于宮中的王太後有什麽反應,又發生了什麽不弱于刀光劍影的争鬥,宮闱深重,外界就一無所知了。朝臣們唯一明白的就是,王太後眼睜睜的看着親弟弟罷官罰沒而無能爲力,就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新丞相的人選是禦史大夫公孫弘。之所以出人意料,是因爲這次任命并不符合大漢曆來沿襲的舊例。
隻有元召對公孫弘接任丞相并不感到奇怪,在一次私人場合說起來時,面對身邊人的疑惑,他稍微透露了一點内幕。
從開國丞相蕭何算起,曆代丞相都是有宮廷或者是列侯背景的,可以說都是有勢力有來曆的人。他們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既有功臣勢力爲政治和權力的背景,又有自己強大的經濟實力作爲基礎。正是因爲這樣的原因,才導緻漢初相權過重現象的出現。窦嬰辭相,田玢繼任開始,皇帝就已經開始謀劃收權了。所以他才會抓住這次元召遞上的刀柄痛下殺手,即便有王太後的苦苦哀求也不曾心軟。
改任公孫弘爲相,最大的原因是因爲公孫弘是以平民儒生平步青雲的。他沒有宮廷和勳貴的背景,自己的尊卑功過都由皇帝握在手中,不會具有任何高貴的貴族心理。更不會有漢初曹參那種告舍人促緻行,大言“吾将入相”的功臣氣魄。
也許是酒喝的稍微有點多,也許是因爲都是身邊親近人的緣故,元召說到這裏的時候,開玩笑似得做了一個預測“相權至此休矣!今後大漢丞相隻是一個擺設爾。”
後來的很多事證明,元召說的一點都沒有錯。公孫弘入相以後,由于他在心裏定位上已經認爲自己身卑位低,首先向皇權低頭了,所以,他隻能驅奉于皇帝的意志,領旨謝恩,根本談不上與皇權相對抗。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順從皇帝旨意,運用詩書禮樂的詞章來文飾政事,不敢與皇帝争權也就是很必然的事了。
公孫弘是先拜相後封侯的,這是皇帝劉徹所開的一個先例。丞相制度從列侯拜相制,轉變爲先拜相,後封侯。從此以後,這成爲了一個範例。
這樣最後形成的結果,就是劉徹想達到的最終目的。相權大減,皇權大長,此消彼長間,君臣關系從此開始轉化成君主與奴仆的關系了。相權必須絕對服從于皇權,不得有一絲一毫的逾越,最終終于形成了一種仰君屈臣、君強臣弱的格局。
有一句話元召卻沒有說出口,不過他已經在心裏爲以後上任的丞相默哀了。因爲,從現在開始,起碼是在當今天子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任内,大漢丞相不僅隻是一個擺設和傀儡,還将是皇帝陛下最好的出氣筒和背黑鍋的最佳人選。
所以,元召給自己立下的警句就是: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堅決不能答應擔任大漢丞相這一職務!
不過,有一件事對于他來說,不算是什麽好消息。老對頭張湯升任爲禦史大夫,位列三公,新任的廷尉是原先的廷尉府長史杜周。這家夥據說更是一個酷吏,其手段之無情比張湯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到消息後的元召砸了砸嘴,呵呵!趕跑一隻虎,來了兩隻狼,以後的朝堂上恐怕還不會安甯啊。當今皇帝陛下駕馭群臣果然是很有手段的嘛!
朝堂上的波瀾,暫時平靜,也許大浪不久後還會席卷而來。元召現在卻沒時間去多想這些,因爲,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選址在長樂塬上的那座長安學院終于快要建成了。而且,千裏之外平撫西南夷諸邦國的司馬相如就要回來了。
回顧這幾年的曆程,元召忽然發現,自己應該和身邊最親近的這些人好好的聚會一次了。因爲,這是一個難得的空閑,也許,過完這個即将到來的冬天,他就會再也停不下來了。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平凡的少年。他現在是大漢尚書令、名震天下的長樂侯元召,威權在握,皇帝陛下的股肱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