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輕柔,弦上刀弓,曲音未盡殺氣生。
似劍雨卷珠簾,又如天外去飛鴻。
虎嘯龍吟和,銀鞍白馬行。
聽,今夜滿城風!
春秋戰國多俠烈,遺風流傳,雖經秦末戰亂而薪火不息。其中最著名的有兩處地方,一是燕趙,二是楚淮。
燕趙悲歌自不必說,盡多慷慨之輩。楚淮之地,輕俠飚颶者,也是不少。過了這麽些年,俠義之心漸漸隐去,這些江湖客藐視朝廷律法,勇于私鬥,危害不小。而更有些依附于權貴門下,甘爲鷹犬,淪爲豢養的暗中力量。
已達武學至高境界的雷被,他的初衷并不是爲了富貴。鑽研劍術,追尋無盡的武學之道,才是他的目的。可是,他最終還是進了淮南王府。因爲,王府中有搜羅自天下的浩瀚典籍,其中就有大量的先秦前輩的武學心法。
這是一個緻命的誘惑,隻憑了這一點,淮南王劉安就輕輕松松的把他收到了囊中。王府中奇人異士衆多,但雷被是個特殊的存在。他的威名,就連素稱江淮第一高手的韋陀也是服氣的。
雖然進到淮南王府已經七八年時間,但除了教習郡主劉姝劍術之外,淮南王并沒有指派過他幹過任何事。他有充分的自由,可以任意來去王府,随便翻看那些春秋遺篇,修習武學心法,受益匪淺。
這些恩惠,雷被自然都記在心底。他是一個有智慧的人,清清楚楚的知道,淮南王之所以如此對待自己,是留待将來有大用處的。
也許,他手中的利劍,永遠都用不着。也許,用着他的時候,就是搏命一擊的時刻。
這樣的時刻,也許快到了吧?自從幾天前,淮南王派人飛馬去終南山中找到正在訪友的他,讓他即刻回淮南王府的時候起,雷被就有了一種預感。
眼前的大廳中宴席排開,金杯玉盞,富貴逼人,正在進行着一場盛宴。
雷被與韋陀兩個人衣着普通,負手而立在自家王爺身後,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如果被江淮之地熟悉内情的人看到,絕對會大吃一驚。什麽事要鄭重到需要兩大高手在淮南王身後守護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如果稍微注意點就會發現,這兩個人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某個方向。看到那個少年坐在那裏,神色安然自若的飲酒吃菜,雷被與韋陀互相對視一眼,表情鄭重。
人的名,樹的影,與那些自高自大的武人不同,在真正了解過元召此前作爲的高手眼中,對此人的評價,是深不可測!
雷被雖然是第一次見到元召,但早已經聽韋陀以極爲推崇的語氣評說過他的一切。而且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也曾經敗在對方徒兒的手上,這讓他心中有一種渴望,但願這個人不是徒有虛名,能與自己好好的較量一次。武學練到了極緻,要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已經非常困難。而如果有厲害的對手相抗,說不定能激發潛能,有所突破,這便是雷被的期待。
這裏是武安侯府,丞相田玢的家,今天是田家的大喜事,因爲,這位已經五十多歲的當朝權貴又迎娶了一位美嬌娘,侯府的第十一夫人。
這麽大的喜事,怎麽能不來恭賀呢!不要說接到請帖的,有很多沒有收到邀請的朝廷官員們也争先恐後的來奉上了厚禮。雖然沒有資格進到大廳裏落座,但隻要能喝上武安侯府的一杯水酒,就已經是沾沾自喜了。
侯府内外非常熱鬧,披紅挂彩,馬車都排出幾條街去。幾百張酒案擺開,山珍海味,酒香飄溢,熙熙攘攘。
受到特别邀請的,自然都是夠分量的人物。侯府大廳裏王侯雲集,朱紫滿堂,可見田玢的人氣之高。
長安事已了,很多諸侯已經啓程回去各自封地,等待着已知或未知的命運。有一部分卻留了下來,當然有着各自的理由,而實際懷着怎樣的目的,就隻有他們自己知曉了。
與淮南王一樣,有些諸侯和田玢也是老交情了,這樣的事,自然要上門恭賀,大廳中坐着的就有十幾位王爺。而那些平日裏唯田玢馬首是瞻的朝臣們,更是在一邊阿谀奉承,觥籌交錯,氣氛熱烈。
唯一讓人感到有些驚奇的是,席間有意想不到的客人在!窦嬰來做客,衆人還可以理解。雖然傳聞兩個人關系緊張,素來不睦。但窦家已經開始沒落,接到田玢的請帖,窦嬰作爲窦氏一族的家主,爲了族中年輕子弟着想,當然不好一點兒情面都不給,這也是爲了留點兒後路。
但這位與田丞相已經水火不相容的小侯爺元召也來到武安侯府,就有些讓人大吃一驚了。
座中的大多數人,對不久前發生的事刻骨銘心啊,就是眼前這位人畜無害的少年,坑慘了大家夥兒了!
那個賭約,凡是在朝堂上表過态的人,一個都沒有跑掉。有皇帝作公證人,能賴的掉嗎?再說了,又有誰敢賴賬!皇帝那笑眯眯的目光裏,可是藏着一把殺人的刀!
隻有自認倒黴了。一半的家産啊!就那樣被一車一車的拉走了。皇帝沒人敢去報複,所有的怨恨,便都轉移到了始作俑者的頭上。長樂侯元召!雖然暫時不能把你怎麽樣,但這筆賬,早晚會和你算清的。所有被“捐獻者”咬牙切齒,懷恨在心。
如果冷厲的眼光能殺人,這會兒的元召,估計已經死過千萬遍了。但是,很可惜,眼光不能殺人,在津津有味兒吃菜的少年安然無恙。
這麽好的大筵席,爲什麽不來!話說這幾年,元召還是頭一次接到朝中大臣正式的請帖呢,自己又收了人家那麽多錢,要是不來,那多不給丞相他面子啊。
在中庭與元召拱手見禮時,兩個人互相打着哈哈,田玢的眼中閃過一絲陰冷的笑意。小子,你永遠不會想到,你的小命就快活不成了吧!等你死了,長樂塬上那些值錢的産業還不是落到我的手心裏。哼哼!我田玢先前的那些損失算得了什麽,到時候就讓你連本帶利的還回來。
武安侯府的奢華,令人眼界大開。各種南北大菜,有專門兒的名廚料理,杯盤羅列,極爲豐盛。
有絲竹之音開始響起,琴師玉指輕彈,聲調婉轉。衣香鬓影,十幾個濃妝女子來到酒宴當中紅毯,随着樂曲翩翩起舞,助添酒興。
氣氛更加熱烈起來,平日裏氣味相投的官員們圍着田玢互相敬酒,喧嘩不斷。元召冷眼旁觀,猶如看一場衆生群像,掠過窦嬰的席位時,見他旁邊隻有兩三人在說話,冷冷清清,遂提酒起身,走了過來。
即便是心胸再豁達的人,在喧嚣熱鬧中品嘗冷酒,恐怕入口的滋味也不會有幾分暢美吧。窦嬰雖然臉上淡然如舊,但心中究竟有何感慨,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想當年,這樣的繁華勝景,窦家也并不遜色半分。朝野内外,郡縣官員,哪一個在他面前,不是低眉垂首,恭敬有加?就連田玢,侍奉迎候執禮也如同子侄輩一般。這才幾年功夫,人間冷暖,世态炎涼,卻也不必再提。
“老丞相,這班人也太勢利眼了!豈有此理,這麽大半天了,竟然也不過這邊來敬杯酒,實在是可惡!”
酒杯一頓,一隻粗豪有力的大手,重重的拍在幾案上,說話的人聲音中帶了不平與氣憤。
嗓門雖然高,但在這一片熱鬧非凡之中,遠處的人并沒有聽到。窦嬰拍了拍他的肩頭,笑着擺了擺手,制止了他繼續發牢騷。
“灌将軍,無需多言。此是武安侯府,我們都是來做客的,好好喝幾杯酒,看看熱鬧也就是了。”
“哼!話雖如此,氣卻難平!您是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某家生來卻是看不慣這等嘴臉……!”
名叫灌夫的雄壯大漢最信服窦嬰,聽到他的話,聲音雖然小了許多,卻仍然自己低聲嘟囔着。這些年來,無論老丞相處在何種境地,是榮是衰,他一直都跟随進退。這種友誼,是在二十年前那場大國亂當中,以鮮血與烽火凝鑄的,可以說是換命的交情。俗稱“刎頸之交”也!
窦嬰微微苦笑着搖了搖頭,灌夫的這憨直性子,這一輩子招惹了不少的事端,也吃了不少虧。如果不是這壞脾氣,憑他的功勳,本來早就封侯。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要不是自己處處回護着他,他可能早就無容身之地了。這不,自己退隐以後,灌夫終于受不得軍中的排擠,憤而退役,隻保留了一個将軍的空頭銜,在家悠遊,倒也樂得自在。
旁邊的兩三人都知道灌夫的性子,裝作沒有聽到,隻是勸着窦嬰喝酒。窦嬰舉起酒盞時,忽然臉上露出笑容,一個身影坐到了他的身邊。
“老窦,來一杯!酒不錯。廚子的手藝也高超,田家好東西倒是不少。呵呵!”
“你這小子啊!酒無好酒,宴無好宴。老夫是不得不來,你跟着來湊什麽熱鬧啊?”
“額,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老窦啊,我們雖然既非兄弟,又不是父子,馬馬虎虎就算是親戚吧。既然這樣,赴鴻門宴呢,當然也要跟在你後面瞧瞧熱鬧喽……嘿嘿。”
“……唉!難爲你這孩子了……。”
淡淡的低語,平淡無奇,卻是人間最深厚的情意。自知面臨着巨大危險的魏其侯窦嬰把手中酒一飲而盡,壓住了心頭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