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朝會,百官來的很齊,隻要身在長安的、有資格上殿的,必須參加這次朝會,這是皇帝陛下親自下的命令。
就連已經卸任丞相職務多時的窦嬰,因小錯被勒令回家歇着的田玢,來京朝賀後一直逗留未回封地的淮南王劉安也都在此列。
高高禦座之上,皇帝劉徹坐在那兒,強壓下幾日來的沮喪和煩躁,居高臨下看着下列群臣時,心中莫名湧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這些服色各異,神情不同的朝堂大人們,到底有幾個是真心爲這漢家社稷天下黎民着想的呢?恐怕還是屍位素餐者居多吧!待會兒可要好好看看他們的表演。”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句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最近就有三件大事沉甸甸的壓在了他的心頭,馬邑失利、北方大旱和西南夷作亂。
籌劃了小半年的馬邑之圍就這麽失敗了, 當那份綜合了各項數據的奏章呈報禦案之上的時候,皇帝隻是掃了一眼,就抓起來扔到了一邊。
不就是耗費了些錢糧嗎!這些損失他不在乎,大漢朝還完全負擔得起。天下承平近二十年,文景兩位先帝爺積攢下來豐厚的家底,區區幾場戰争的耗損,又算的了什麽呢!
他在乎的,是大漢皇帝的顔面,是因首次出戰無功而造成的難以挽回的挫折感!
所以,罪不至死的王恢,按照天子的意思自刎以謝天下了。
消息洩露,單于遁逃,這樣的結果隻能歸結爲天意。
可是五路大軍,哪怕有一隻軍隊與匈奴人厮殺一場也好啊!即便死上二萬、三萬甚至五萬八萬,那也是有其巨大意義的。
這是大漢帝國對北方強大宿敵的第一次亮劍,需要的是一種勇敢和無畏!壯烈和浴血。
然而,作爲君臨天下的帝王,他沒有等到他想要的結果。
好在,還有一個唯一可以讓人欣慰的奇迹,算是多少給他這位帝王的顔面遮了遮羞。
當年輕天子在未央宮中因爲接到最先失利的戰報而大發雷霆的時候,他緊接着又看到了由紅翎急使送來的第二個消息。細緻的看完每一個情節,即便以他帝王的自負,也不得不對那個神奇小子産生了一種敬佩。
當時他的腦中就掠過一個念頭,元召憑一己之力就能做到這些,如果讓他統領一萬軍隊呢?十萬軍隊呢……!
千軍易得,一将難求,這小子真是天下奇才啊!劉徹想到這些的時候,因軍事失利而産生的不良情緒似乎也沖淡了許多。
然而,正在他幾天來心中想着該怎麽好好獎賞元召,以作表率的時候,昨日奉旨巡查北疆軍情的廷尉張湯回來了。
張湯帶回來了王恢的屍體和謝罪奏章,同時也遞上了自己參奏長樂侯元召的奏章。
“……長樂侯元召,恃功自傲,不遵法紀,包庇有罪,欺淩毆打廷尉府人員。而且鼓動邊軍,視朝廷旨意于無物,隐隐有悖逆之心……如此頑徒,應予嚴懲!”
果然,專業事還是要專業人士來做啊。用現代話來說,張湯的業務水平還是挺高的,羅織罪名,陰人的手段一流,不愧是著名的西漢酷吏代表人物。
皇帝劉徹平靜的聽完了張湯義憤填膺的哭訴,看着這位奔波千裏回來的大臣鼻青臉腫的樣子,好言安慰了一番,命人接下了兩份奏章,說會酌情嚴肅處理,讓張湯回家好好休息,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這位九卿重臣,劉徹一屁股坐下,氣的大喘氣半天。
“小倩,你來說說,那小子做事怎麽就如此糊塗!這次立下這麽大的功勞,朕本來還想好好的獎賞與他,誰知道他又弄出這麽一出,真是大失朕望。”
侍立身邊不遠名叫東方朔的青年書生還并沒有被授予什麽官職,他的身份就隻是天子侍讀。聽到皇帝問詢,東方朔笑了笑,先躬身一禮,卻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陛下,臣想先冒昧問一句,在陛下心中,當今天下形勢,是約束臣子的遵法自律重要呢?還是得到一位國之幹城重要?”
劉徹一愣,他雖然不明白對方爲何有此一問,但素知這位東方曼倩從來不會說沒有意義的廢話,想必這其中應該有所隐喻。
“當今天下看似平靜,但其中的緻命隐患,朕自然心中清楚,諸臣能大用者寥寥,當此際,朕心中當然是求賢若渴,何用多問!”
“好!既然陛下如此說,那臣恭喜陛下了,那長樂侯元召正是不可多得的大賢之才!”
“什麽?朕正對這小子恨鐵不成鋼呢!你還說他是大才?小倩,你可知道,君前妄言,也是大罪!”
劉徹對元召正在氣頭上呢,聽到一向穩健的東方朔竟然如此說,不由得有些微微動怒。
“臣非妄言,隻是據實陳述。陛下,别看長樂侯小小年紀,但曆來做事大有規矩。這次之所以如此對待廷尉張湯,臣以爲,原因有二。其一,他是恩怨分明之人,不忿那位聶姓商人無端被廷尉府嚴刑逼供,因此才出手相救,小懲大誡。其二,那長樂侯給廷尉府一個不大不小的教訓,恐怕是故意爲之的吧!呵呵。”
“故意?哼!誰給他這麽大的膽子,知不知道廷尉府乃是執掌大漢律例的所在?本朝開國至今,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敢毆打廷尉府官員的呢!他這麽做,置大漢法令何在?置朝廷體面何在!”
“陛下,長樂侯如此做,其實……其實正是爲了維護陛下與朝廷的體面啊!”
皇帝把伸向那奏章的手停了下來,他本來是想好好看看元召做下的好事的,聽到東方朔越說越離譜了,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打了朕的欽差還有功了?東方朔,給朕說清楚了 ,否則,今天要嚴辦你!”
見皇帝變臉,龍顔不悅,胸有成竹的飽學侍讀并未驚慌,神态沒有絲毫改變。
“陛下請仔細想想看,此次馬邑之圍,動用天下兵馬三十餘萬,耗費糧草辎重無算,最後勞而無功。天下間士大夫輩必議論洶洶,莫衷一是。然而,長樂侯以一己之力,殺王滅軍,立下偌大功勞,可謂卓然而立,奇峰突起也!本來有罪當罰,有功必賞,這也算不了什麽。可是,陛下不要忘了,長樂侯隻不過是長安城内一個弱冠的閑散侯爺,他既非任職于軍中将士,也不是參加此次馬邑之圍的參謀之士 ,可以說是一個局外之人。以如此身份驟立大功,卻不知陛下打算以何名義封賞?又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封賞?陛下想過沒有,如果封賞過重,諸軍無功而獨賞一人,會不會引起物議非論?如果封賞過輕,哈哈!又如何酬得了救回公主、陣斬名王、火燒六千匈奴鐵騎的大功呢!”他這一番言論說完,果然是見解獨到,探究入微,深知斯人之用心,如果元召在此,必然吃驚于此人的心思缜密如海了。
皇帝劉徹會是傻子嗎?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靜靜聽着東方朔的一番大論,嘴角一絲無人察覺的笑意一掠而過。
“如此說來,那小子是故意打了廷尉府的一幹人……好落得一個功過相抵,就此讓朕有個台階下喽?”
“陛下聖明,真相應該就是如此了。”東方朔又拱了拱手,以示贊許皇帝的睿智。
“那依你看來,朕如何處置這件事合适呢?”
“臣不敢妄自指導聖裁,想必陛下心中早已有了定案,這一番也隻不過是故意探究微臣的見識而已。呵呵,如果讓微臣出主意的話,不過就是‘難得糊塗,遂其所願'幾個字而已!”
說至此處,無需多言,君臣相顧而笑,如何處置此事就此定論。
因此,今日朝堂上,當廷尉張湯當廷啓奏完巡視北疆軍情以後,接着說起長樂侯的種種惡行,正準備展開長篇大論以控訴其罪名的時候,禦座上的人打斷了他的話。皇帝說今天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大臣們當廷決斷,此類小小頑徒,年少無知,待其回來後,交由長樂宮老祖宗處,好好管教一頓就是了,也好讓他長些記性……雲雲。
交給窦太後管教一番?這……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包庇啊!誰不知道那名叫元召的少年在長樂宮中的分量啊?這也護短的太明顯了吧!
本來聽到元召闖禍的消息後,替他擔了一份心的窦嬰鄭當時汲黯等人,登時長籲了一口氣,把一顆心都放到了肚子裏。
而站在金階之下的張湯臉上本來就還沒有消腫呢,這會兒更是白裏透紅、紅裏透黑、黑中透紫,整個不是人色了!
“陛下!那厮怙惡不悛,依仗武力……。”
還沒等他說完呢,太中大夫鄭當時早已趁機出班奏事。
“陛下啊!這都什麽時候了,此等細枝末節之事,哪裏還值得在這煌煌大殿之上讨論呢!現在正是農事春耕播種季節,而整個北方大旱,再不想想辦法,可就真的耽誤了農時了!”
他此話一出,張湯老臉實在挂不住了,剛才被皇帝那麽避重就輕的裁斷後,自己如果再揪着元召不放,好像就是隻爲了個人恩怨而顯得太小雞肚腸了。再與天下農耕這等大事比起來,他一句話都沒法說了,隻得低了頭悻悻的回歸班位中,自己暗中懷恨不提。
鄭當時提出的問題,也正是今天朝會要讨論的主要内容之一。天下大旱,自去冬至今,已經半年之久,開春以後,此季短暫,眼看農時将過,而農田因爲缺水,大多還都沒有耕種完,即使早些時候耕種上的,如果旱情持續如此,那也是無濟于事。這種情況,尤其是在長安所處的關漢地區更爲嚴重。
大漢帝國 ,農耕播種爲第一要務。皇帝劉徹心中也是自然非常焦急,老天爺怎麽就這麽久不下雨呢?自己也沒有什麽失德之處啊!
當即下旨,一面指派各郡縣官員奔赴鄉間,了解确實的旱災情況。一面下令觀星台的望氣師們密切查看天象變化,一旦發現有雲雨迹象,立即飛報。
當未央宮金殿上皇帝和大臣們都在想辦法救災抗旱的時候,元召一行三百餘人随扈着公主車駕終于踏上了長安城外的大道,遙遙望見了那座巍峨的雄偉名城……。
“長安,歸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