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北平的北門内附近有一座山丘,漢軍在上面修築了瞭望塔和刁鬥,更有小小的箭樓,可以居高瞭望到很遠的地方。
匈奴的遊騎和斥候是不敢輕易靠近這座堅城的,因爲那高處值守的都是漢軍中的善射者,硬箭大黃弓,可是專門獵殺城外飛騎的利器。
這裏曆來都是軍事禁地,平時是不允許閑雜人等靠近的。不過,今日有些例外,從長安來的小公主想登高看看北國風光,而骁騎将軍已經答應了下來。
憑欄遠眺,古城前一馬平川,隐約可見幾處戰火殘痕。更遠處群山疊嶂,目極蒼茫,風從北方來,似乎仍帶了鐵血氣息。身臨此境,不禁平添幾絲惆怅。
元召側頭看了看少女的臉,見她眉目凝愁,容顔蒼白,自從昨日到此後,笑容就沒有再出現過,想必心中一定在反複思量明日之後的事吧?
“元……元哥兒,你說山的那邊會是什麽啊?”
素汐的手緊緊抓着面前的木欄,櫻唇有微微的顫抖,在最信任的人身邊,她心底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終于壓抑不住。
“越過這崇山峻嶺間的長城,北出雁門關,就是塞上草原,大漠風光了……。”
元召暗自歎息,他雖然心腸剛硬,卻也能體會她此時的孤單無助是種什麽滋味。
“還有……風沙、狼群和野蠻殘暴的匈奴人,對不對?”
聽不清是害怕還是埋怨的低語中,素汐公主垂下頭去,一縷青絲遮住了顔面,再擡起來時,明眸含着的清淚,已是晶瑩欲滴。
“呃,素汐,你不要多想了。心情好好放松,過幾天就會沒事的了啊!”
元召有些頭疼,兩世爲人,最不擅長的就是哄女孩子開心了,尤其是被弄哭了的女孩子,雖然這不是他的原因造成的。
“是啊,會沒事的,邊境又可以安穩幾日,朝廷又可以擺脫了運籌,父皇……父皇也可以暫時無憂了!我、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這個身體本來就是屬于劉氏皇家, 屬于社稷的祭祀……嘤嘤嘤。”
她終究是豆蔻的年紀,從拜别長安到千裏行來,雖然強忍着滿腹的不甘與憤懑,可是心底的山呼海嘯早已千百遍!明日之後,再無人可予訴說,怎不悲從中來!
在箭樓邊刁鬥裏值守的将校都默默低下了頭,他們雖然聽不清楚兩人的對話,但也猜的到這其中的情由。
“其實,大可不必傷心的。這次,嗯,也許不用去草原呢!”
仿佛有一道亮光劃破了眼前的迷茫,素汐被吓住了一般,又似乎是沒有反應過來他這話中的意思,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些發愣。
元召微微歎了口氣,他終究沒有忍住,說出了事實。
“你說什麽?元哥兒,你再說一遍好不好?我沒聽清楚啊!”
素汐眼中含着淚,卻充滿了希翼的光芒。
“陛下這次的本意,并不是真的要你去草原和親,隻不過是一個幌子罷了。所以,你不要害怕的,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回長安了。”
元召附在她耳邊輕聲說着,素汐感到脖頸間癢癢的,臉上有些羞惱,但心底的喜悅慢慢一點一點開始聚集起來。
“你、你不是爲了安慰我才這麽說的吧?這是真的嗎?”
少女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沒有騙你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了。你仔細想想看,你的父皇爲什麽派了大批的宮中高手跟随在你身邊啊?就是怕你在這軍中會出什麽差錯。他這麽關心你,又怎麽舍得去送給那些匈奴人呢!呵呵!”
元召有些無奈,這小妞什麽時候膽子這麽大了,守着這麽多人拉拉扯扯的。
剛才隻不過是一時情急,素汐這時也發現了自己的不雅,連忙放開了手臂,用絲帕拭去淚痕,借以掩飾窘态。
“可是,沒有人去和親,匈奴人會答應嗎?那豈不是,他們又要來侵犯我們的邊境了嗎!”
聽她說此,元召淡淡的笑了。
“漢、匈兩國, 短時間内是不會和平相處的,所以無論和不和親,都不會有多大的改變。而且,當今天子,也就是你的父皇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與匈奴人徹底的開戰了。此次過後,可能就将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吧!”
“你是說,父皇和他的朝臣們真的已經決定要與匈奴人開戰了?不用再忍受那些獻賦、和親的屈辱了嗎?”
素汐的聲音中帶了興奮,她越來越覺得元召對自己所說的可能都是真的!那麽,自己就真的可以再次回到長安了耶!
“應該是吧,雖然現在想要打勝可能還會有些艱難,但隻要朝廷下定決心,打敗匈奴隻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遠方山巒重疊處,目力所及看不清楚的遠方,有林鳥飛起盤懸在半空,西風從燕山而來,警訊自草原傳至!
“終于來了……!”
元召喃喃自語,随着他手指處,箭樓上的所有人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後,有數騎戰馬自山腳轉出,急似飛羽流星,直奔城門而來!
這些都是常年在雁門關外遊蕩的漢軍斥候,他們帶回的最新消息是:匈奴單于親自率領着迎接大漢公主的隊伍,即将踏出草原,看方向是直趨雁門關左側大道,共計近十萬精銳鐵騎!
幾個時辰之後,各自接報的五軍主将飛馬而來,齊聚右北平将軍府,召開了他們大戰前的最後一次軍事會議。
骁騎将軍李廣、材官将軍韓安國、護軍将軍程不識、輕車将軍公孫賀、屯官将軍王恢五個人面色各異。有人摩拳擦掌,有人神色凝重,有人興奮激動,更有人早已迫不及待!
其實細說起來,這五員漢将已經算是現在大漢軍中最著名的将軍了。
近二十年來,除了北疆與匈奴的局部戰争外,天下已承平日久,新一代的年輕将領還并沒有成長起來,而與窦嬰那樣,在平定七國之亂中大放光芒的老一輩将軍們已經漸漸凋零老去,就算是當年最年輕的李廣,現在也已經接近六旬了。
所以,朝廷遲遲下不了與匈奴人翻臉的決心,也與當前軍中的尴尬局面有很大關系。青黃不接,沒有一個能統率全局的帥才!
李廣勇則勇矣,說起勇冠三軍、飛騎斬将,他是當之無愧天下無雙的猛将!但要說起統籌三軍、調劑配合、協同作戰……那就真是難爲這位老将了。而其餘幾位,卻都是以善守而聞名的。他們曾經取得的戰績,立下的功勞,大多都是靠守堅城退強敵或者是誘敵殲滅而僥幸成功的。
這些将領的優劣,皇帝劉徹心裏是很清楚的,在發出苦無大将的喟歎後,他也别無選擇,管不了許多了。因爲這次的機會太難得啊!他也不得不冒險一搏了。
這次“射天狼”行動,集結了三十餘萬精銳,占天下各地駐軍的一半還多,可謂是漢軍十多年來最大的一次動作了。
但是皇帝對軍中的統屬問題有些無奈,因爲軍中無帥才!
選出的資曆不同、品行各異的這五位将軍無論讓誰做主将,别人都不會心服啊。
最後反複思量的結果就是 :兵分五路,各領一軍。五路大軍,各有各的任務。
以最勇的李廣、程不識對匈奴當頭迎擊,以善守打埋伏的韓安國、王恢截擊包抄,再以公孫賀四處接應。
戰事推演之後,皇帝自認爲隻要匈奴人入了圈套,這樣的布置絕對萬無一失。
此時,聽到匈奴單于終于起兵南來的消息,最興奮的,無疑就是以大行令身份兼任一軍主将的王恢了。
“諸位将軍請看,這就是馬邑城,而這是右北平西山谷,這是東嶺……。”
王恢用手指點了幾處,衆人點頭表示明白。将軍府中的軍略已經商讨了好一會兒了,都知道軍情緊急,各人說話簡潔明了,力求趕快商議完畢,好回去抓緊布置軍機。
“根據斥候傳回的情報,看來匈奴單于已經完全相信了我們派去的死間,所以才會出動了十萬鐵騎這麽龐大的力量。所以我們原來的計劃應該是可行的,不用做什麽改變,按計而行就可以了。末将意見就是,讓公主就等在這兒,放開雁門大道,讓匈奴人直趨右北平來迎親,想必這也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吧!哈哈!”
“不錯,他們自以爲得計,到這兒,也就是距離右北平還有五十裏的時候,必定會轉向去襲取馬邑,豈不知西山谷與東嶺這片中間地帶卻正是他們的喪身之地啊!到時候就任憑李将軍與程将軍二位大展神威了,左右夾擊、迅雷不及掩耳之下,他們還有膽抵抗嗎?”
韓安國接下王恢的話茬,也指點了幾處,聲音豪邁,衆将相顧大笑。
“拿酒來!今日事,可以酒壯之!”
計議已定,李廣心情大爽,終于又可以有大仗可打了。
中軍官得令,拎着酒壇上來,把酒接連倒滿五盞,五位将軍各自端起來,一飲而盡。
多年軍中同袍之誼,并肩殺敵之情,盡在一盞酒中爾!
至于疆場之上,刀箭無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在揮手分别、束甲上馬之後,就不再是他們去考慮的事矣!
帷帳之後,名叫元召的少年侯爺靜靜聽完了他們計議的全過程,看着馬背上那些義無反顧、疾馳而去的身影,無聲的摸了摸身後的斑駁牆壁、秦磚漢瓦,這就是漢家風骨,一脈相承的勇氣吧!
自此後,大漠黃沙,蔽空旌旗,朔風橫絕刀光裏,千乘萬騎。
誰把天地爲棋,星辰作子,覆手翻雲,也不過兒戲。
談笑間,勢卷雲疾,萬裏焦土,北國煙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