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來隻是一個小朝會,含元殿中參加的也隻是大夫、郎官、九卿以上的部分朝廷官員。
先是丞相窦嬰奏知,匈奴人的使團今日已經離開長安北還了。同時這次答應的獻賦也已經有綠柳營骁騎軍押送至北疆邊境,予以交割。而開放北疆兩國邊界三地爲邊貿交流所在地的朝廷诏令,早已發出多時,想必此時早已到達。
可以說,此次匈奴人所提條件都得到了滿足,北方邊患應該可以暫時安穩些時日了。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看了看禦座之上皇帝的臉色,雖然說在坊間流傳着許多傳言 ,但他仍舊聲音不帶絲毫感情繼續說下去。
“至于明年春天,匈奴單于将要迎接公主和親之事……還請陛下早日定奪,以便臣等做出一個章程,免得失了漢家威儀。”
高高在上的皇帝嘴角不由湧起一絲嘲諷的冷笑。
“威儀?呵呵,窦卿是在說笑嗎?這些屈辱的條件都已經答應了,在匈奴眼中,朕還有何威儀可言?”
“情勢如此,大局爲重。陛下又何出此言呢?”窦嬰對皇帝的話不以爲意。其餘幾個大臣也随聲附和。
金階高座之上,似乎是感受到了滿殿暮氣沉沉,劉徹覺得一陣厭煩,不想就這些再糾纏下去。
“好了!這件事朕已有決斷,諸卿不必再多言。”
他擺了擺手,殿内沉寂下來,窦嬰不再多說,退後歸班。
太尉田玢微閉雙眼,見窦嬰吃癟,心下暗暗稱快。他觊觎百官之首的那個位子已久,對占據其上的窦嬰已是越來越不耐煩了。
稍後卻見太中大夫鄭當時出班奏事:“陛下,此前交予微臣去勘察城外長樂塬一事,現已厘清明白,具體地形、草木、水土之屬盡皆一一記載于冊,至于封賜的地界疆域大小,唯請聖裁。”
說完之後,雙手恭呈上一卷帛書,有内侍用托盤接了,恭恭敬敬放到了皇帝面前的禦案上。
所有大臣面面相觑,不明白鄭當時所說的是何事。紛紛以目相詢,看向他站立的方向。而鄭當時隻是眼觀鼻、鼻觀心低首靜默。正疑惑間,天子劉徹出言解開了謎團。
“既然那塊地兒沒有什麽妨礙之處,就不必遵循于一些從前的舊例子了。嗯,就先按照千戶食邑的标準賜賞吧。”說完一揮手,早有殿前奉谕博士伺候。
“傳朕旨意,以長樂塬域界賜予長樂侯元召爲沐湯邑,食邑一千戶!”
金口玉言,傳于含元殿内外,群臣心頭大震。與從前元召隻頂着一個長樂侯的虛名不同,天子禦旨,賜封土地,食邑千戶,這就是真正的裂土封侯了!
窦嬰、韓安國、鄭當時、汲黯等人先前已知元召所作所爲,雖然覺得這次皇帝的封賞有些破格,與朝廷規矩不合。但更多的是爲那小子的好運氣感到高興。
而更多的臣子們心中是大爲不平的多。一個小小的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野孩子,竟然旬月之間青雲直上,一步封侯,令人嫉恨。
田玢心中蓦的一動,這正是一個絕佳的切入點啊!計劃中的事正愁不知怎樣開始呢,現在機會來了,以這個沒有什麽根基的小侯爺作筏子,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可行矣!
千般計策怎堪用?一招鎖喉正當時!大漢太尉武安侯田玢輕輕咳嗽一聲,眼角餘光正瞅到不遠處的禦史中丞趙绾向這邊看來。
曾經謀劃,各取所需,朋黨之間,總是有些陰謀會相契于心,眉目達意,無需多言!
“陛下且慢!臣有異議。”突兀的聲音響起時,诏書墨迹猶未幹也。
劉徹居高臨下,面無表情的看着從列班中走出的禦史中丞來到階下,行禮畢,開始說話。
“陛下,臣聽聞,名爵乃國之重器,不可輕賞!非有大功勞與國者,難以得到。簡拔超群,公平賜授,如此,才能夠激勵人心,褒獎勇士。使弱者變勇,勇者更勇!如當做輕易之物随意授予,适得其反也。所以古之賢君授予臣下爵位時不可不慎重。”
他說的這些還是很有幾分道理的,群臣中不乏頻頻點頭表示贊同者。禦座之上的人卻依然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在安靜聽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趙绾見有許多大臣聽了自己的話後有所意動,精神一振,不覺聲音也提高了許多。
“臣最近聽聞,世間有元姓小子者,年紀不過弱冠,學識不及蒙童,竟然憑了一點奇技淫巧之術,博得太皇太後歡心,驟得侯爵之賞!朝廷内外已是議論紛紛,多有不可言說之語。而今日竟然又蒙蔽聖聽,得裂土封邑,此誠從所未聞之怪異事。臣身爲禦史中丞,負有查奸糾錯之職責,因此,見此等奸逆之事憤懑于胸,不可不言。臣請陛下收回成命,驅逐此奸猾小子,以慰中外之心也!”
他一氣說完,并不看皇帝臉色如何,隻俯首拜服,聽候回音。
“哦,如此說來,趙绾,你是在指責朕用人不明,賞罰不公嗎?”淡淡的話語中,任誰都聽的出其中隐含的風雷之音。
“陛下,微臣隻是盡自己的職責而已,糾錯指正,就事論事,并無指摘聖意之處。何況,此事本來就不是出于陛下的初衷!”
“此話怎講!?”皇帝的聲音越發低沉了,觀望的群臣中有些人心中已經有些隐隐的不安。
“以陛下之英明,怎麽可能爲了一個小小的侯爵而做出有損聖名之事呢?”趙绾的聲音裏有些别的意味在其中。
“趙绾,注意你的言辭!”丞相窦嬰嚴厲的插了一句,語氣冰冷。趙绾卻并沒有理會這當朝第一人,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依舊自顧自的說下去。
“這件事情,追根溯源,還要從太皇太後的眼疾開始說起。那姓元的奸猾小子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歪打正着,太皇太後的眼睛就正好在他手裏複明了。老人家年老心慈,做起決定來就難免草率了些,因此,就賞了那個小小的侯爵給他,作爲對他的酬勞,如果微臣所料不錯的話,事情的由來應該就是這樣了。”
此言說完,群情大嘩!趙绾這家夥今天吃錯藥了還是瘋了?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再笨的人這次都聽出來了,這位當朝的禦史中丞話中帶了鋒芒,矛頭直接指向了長樂宮中的窦太後了。
禦史大夫韓安國已是臉色鐵青,這位老實人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副手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發難。而且目标是那位手绾權柄隐身禁宮三十年的老人。這是想要幹什麽?
但,更震撼人心的話還在後頭。
“俗話說,人之老矣,其善養也!因此,臣懇請自即日起,陛下獨掌乾坤可也,諸事無須再報長樂宮知道,也好讓太皇太後頤養天年,向天下人彰顯我大漢尊老敬孝之意!”
禦座之上劉徹的手有些輕微的發抖,額頭青筋暴起,如果不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剛才真想抓起面前錦案上的鎮玉砸過去!砸他個狗血淋頭,砸他個滿天昏。
自己好不容易盼到老祖宗态度的轉變,一線希望就在眼前,隻要自己的某些計劃開始的潤物細無聲,循序漸進,再加上元召在兩宮當中所起的作用,他相信,不用太長時間,老祖宗一定會徹底的放手的。那才是自己想要達到的最兩全其美的局面!
可是現在,趙绾這個混蛋……就因爲他的橫生枝節,有可能長樂宮中的态度就會發生改變的!自己的一番苦心豈不是白費了?
想到這些,再看到依然拜在階下的那個身影,心頭的怒火就快壓不住,正要拍案而起,呵斥責罰一頓時,局面又已改變。
隻見在趙绾之後,郎中令王藏出班奏事,彈劾新封的長樂侯目無法度,竟然拐帶公主夜出未央宮,實在是無法無天大不敬!傳揚出去成何體統!臣身爲郎中令,掌管掖庭,而無力制止,全因此人在長樂宮恃寵而驕的緣故。因此請求予以嚴厲責罰。
并且附議趙中丞之意,懇請歸政,今後事勿奏長樂宮!
随後陸續有臣下拜倒附議,一個、兩個、三個…………。
這是臣子的邀寵市恩?還是一場陰謀的開始?劉徹緩緩的坐回了身子。
風起含元殿,吹過殿瓦飛檐,檐角銅鈴串響,隐隐似有金鼓殺伐之音。
長樂侯府中,元召并不知道以他爲誘因的一場風暴正在醞釀中。他此刻正在詳細的講解着某些心中的設想。
大廳當中,氣氛熱烈。外面雖然已是冬意清寒,但此時在座衆人都心中火熱。
這一方面是因爲元召說出的那些話使人振奮。另一方面,卻是在當中的一口大鍋竈上面了。
原來,冬來雖還未久,長安天氣已漸寒冷。元召這才感受到千年之前的冬天與後世的暖冬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夜間冷的不行,這讓他有些懷念那些有暖氣的日子。閑暇有空時,忽發奇想,讓管家元一挑選了幾個身強力壯會做泥瓦活的家仆,按照自己的指揮,在這間大廳内壘砌敲打、改造一番,于是原先氣派的廳堂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當司馬相如、徐樂、聶壹等人都趕到長樂侯府的時候,從馬車上下來,一個個都縮手縮腳裹緊了棉袍大氅,互相打着招呼抱怨着天氣的寒冷,嘻嘻哈哈掀起厚厚的門簾,進到裏面 ,卻忽然呆住了。
熱氣夾雜了撲鼻香氣迎面而來,溫暖立即包裹全身,這裏是另一個世界!
改造過的四周是一層薄薄的夾牆,牆角巨大的壁爐裏,圓滾滾的油松木塊噼裏啪啦燃燒正旺,空氣中有着原木的另一種香氣。
酒壇已經開封,元召笑嘻嘻的站在當中一口巨大的鍋竈邊,用長長的木勺撈起一塊在沸騰中翻滾的肉塊,沾了一點細鹽和茱萸粉,輕輕咬了一口,含在嘴裏,鮮香觸發了味蕾,不禁長籲一口氣,好燙啊!呃,你們在門口呆看什麽嘛?都過來吃哦,還不錯!
剛剛推開新世界大門的人都擁了過來!忘了年齡和身份,笑着、鬧着、争搶、品味、贊歎……!
還好,寒冷來臨前,有人已經将溫暖屯滿了一倉,待你們來到後,可以聊解這世間的寂寥與蒼涼!
庭院西風凜冽,室内酒罷添茶,長樂侯元召帶了一絲笑意,淡淡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