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扭曲之中,不少的士兵鬼靈接連出現,瑟瑟發抖的站在了張守義的身側,伸長了脖子四處觀望。
直到看到站在面前的宋青小時,所有出現的士兵鬼魂的臉上才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跟着張守義等人一起喊:
“宋姑娘回來了!”
“宋姑娘回來了!”
大家喜極而泣,相互抱頭痛哭,靈體都在微微的抖蕩。
他們的氣息都十分孱弱,綠熒熒的靈體之上出現了一點點紫黑色的詭異的斑團。
這些斑團似是腐蝕着他們的氣息,令他們逐漸的衰弱了下去。
張守義那張骷髅臉上,露出一絲人性化的激動之色,面龐抽搐之間,脆腐的臉皮如同面粉般‘刷刷’直往下掉。
“張将軍,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沈莊的異變顯示着情況有些不妙,宋青小微微閉了閉眼,忍住心中的擔憂,問道:
“我來遲了嗎?”
她一想到自己興許已經來遲,宋長青與老道士已經出事,孟芳蘭可能離開,心緒便有些不甯。
黑暗之中,銀狼感應到她心情的起伏,緩緩從陰影處走出。
張守義正要說話,可眼角餘光卻目睹一隻高達數米的巨狼邁着步伐緩緩走出,頓時被吓住。
鬼魂将士受到濃烈的妖氣震懾,不住往後退縮。
此時的銀狼外形極爲可怖。
它的肩高将近六米,居高臨下的望着衆鬼。
四肢粗壯有力,銀毫的頂端似是燃着紅色的焰火,對于鬼魂有極大的壓制作用。
巨大的銀狼王眼中半點兒溫度也無,它從宋青小身後走出,很快逼近她身體數米處。
“宋姑娘——”
張守義見到這一幕,情急之下張了張口。
他下意識的挽起了那道殘弓,嘴裏疾聲喝道:
“妖狼還不退後!”
隻是那殘弓的光芒暗淡,在銀狼氣息之下甚至‘嗡嗡’顫抖。
不知是不是張守義的錯覺,那巨狼以一種輕蔑的眼神淡淡看了他一眼,接着後腿一彎,神态慵懶的坐在了宋青小的身側。
那長尾擺了擺,輕輕拍往宋青小的後背處,像是與她打了個招呼。
“别擔憂。”
宋青小沒料到隐在暗處的銀狼竟将張守義等人吓成了驚弓之鳥,她解釋着:
“他們是我的同伴,此次回來,我是爲了完成當日的承諾。”
她的目光之中露出冰冷之色,輕聲卻又堅定的道:
“斬破九幽,殺死孟芳蘭,救出我的師兄!”
張守義還舉着弓,不敢完全的放松。
隻是銀狼确實坐下來之後并沒有多餘的動作,仿佛如同一個孤傲的王者,并沒有将衆鬼将放在心中。
他微微松了口氣,又壯着膽子去看宋青小。
這一看之下,就讓張守義吃了一驚。
她與當初離去時的長相一樣,仿佛時光的流逝并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印記。
但這并不是令張守義吃驚的地方,他最感到意外的,是宋青小此時的氣息,與當日相比,簡直突飛猛進了千百倍之多。
他還記得當日她闖入紅霧,将他從噩夢之中喚醒,斬出的那一劍,以及後來與孟芳蘭大戰後的慘烈程度。
那時的宋青小雖強,可張守義還能隐約摸到她的邊際,甚至可以感應得到她的實力的高度在哪裏。
可如今她再回來時,人仍然是那個人,但她的氣息卻已經變了。
她往那一站,便如高山,如汪洋,無邊無際,深不可測。
不要說他如今僅剩殘兵敗部,縱然是鬼将士都在時,也不會是她的對手。
她是真的準備好回來,要斬開九幽之門的!
張守義在極度的興奮、激動之下,不由生出一種幻覺。
仿佛自己已經停跳了百多年的心髒,此時又開始瘋狂的跳動。
那腐朽的殘軀也像是感應到了希望,微微顫抖。
“不遲,還不算遲。”
他想起宋青小先前的問話,忙不疊的開口:
“不過若是您再晚幾年過來,就真的遲了。”
張守義緩了緩語氣,平息了一番心中的激動,說道:
“從當年,您平息了沈莊的危機,那魔煞暫回九幽之後,已經過去十七年了!”
他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那幹涸的眼珠艱澀的轉動,有些失落的問:“宋姑娘,您到底去哪兒了?”
“末将等還以爲,此生恐怕都已經無法再見您的面了。”
宋青小聽了這話,心中不由一沉。
對她來說,她才不過離開半年。
而這個神獄中的世界,卻已經過去了十七年之久。
她心中生出一股不安的預感,不由自主的問:
“我師父他老人家,”她說到這裏,停了片刻。
半晌之後,才輕聲的問:
“可還活着?”
宋道長的年紀已經不小了。
借孟芳蘭的九幽移魂之術,她夢回了多年之前,老道士才收養她的時候。
那時的老道士就已經是這樣的模樣了,十幾年來并沒有變過。
他似是生出晚金,從年紀來算,已經是一百多歲的人了。
雖說修行者的壽數遠勝常人,但畢竟是人,也脫離不了時間法則的束縛。
再加上老道士的修爲不過達到化嬰之境,沈莊一行又受了傷,對他影響就更大了。
當日地下墓葬之内,他曾應允此地的枯骨,說是若能平安離開,必定會替枉死于此地的鬼靈做法超度,安葬枯骨,因此換來了這些百年前的怨骨相助。
以他爲人性格,若無意外,絕對是不可能半途而廢的。
她的目光落到角落的那一小堆枯骨處,耳畔似是又想起來記憶中老道士背着她上下雲虎山的情景了。
“活着,活着。”張守義點了點頭,語氣有些遲疑:
“就是……”
宋青小初時聽他說老道士還活着,心中如同一顆大石落地,接着又聽他語氣不對勁兒,忙又追問:
“就是什麽?”
“宋姑娘,您走之後,沈莊暫時安全了。”
孟芳蘭退回九幽,暫時不再做惡。
當日那些沈莊的怨靈們大多被孟芳蘭吞噬化魔,剩餘的被鎮壓,不成氣候。
宋青小離開之後,老道士将活着的吳家人等送出沈莊,此後的十幾年裏,一直都在相繼攢錢修建墓穴,安葬此地的枯骨。
他年事已高,爲人又格外誠實、忠厚。
缺少銀錢爲這些百年前枉死的人下葬,他就拼命的接一些替人驅鬼、除妖的活,賺來的銀錢全用來買棺材,請人修墳墓。
就這樣,在十幾年的時間裏,他硬生生将此地堆積如山的屍骨,入葬到隻剩了百來具左右。
隻是他畢竟年事已高,這些年馬不停蹄的做法事,很傷他自己的精氣。
他又一心要完成承諾,疏忽了修煉,導緻他修爲沒有精進,身體受到的虧損很嚴重。
“大約三年前的時候,城中突然長出無數桑苗。”當時察覺到這一點的張守義,就已經意識到了不對頭。
沈莊連被屠兩次,此地已經淪爲黑暗之地,寸草不生的。
此時偏生長出新苗,還是桑樹,張守義就知道事情壞了。
當年孟芳蘭本體被困在桑樹之中,張守義與她也算打了百年交道的老對頭,對她的氣息很熟。
“我感覺到此地再度出現魔氣了。”
魔氣的存在與隐匿在此地的孟芳蘭有關,興許是随着時間的流逝,她又不安份,即将再度蘇醒了。
發現這一異樣的時候,張守義立即就想辦法通知了老道士。
雙方曾經聯手,布下過陣法,試圖将孟芳蘭攔住。
可是九幽魔煞的力量太強了。
哪怕隻是洩露了一絲氣息,對于沈莊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此地的地形本來就格外特殊,好不容易勉強維持的平衡一旦被打破,此地便又被這縷蘇醒的魔氣點‘活’。
那些曾經安息下去的鬼魂,在魔煞之氣下再度蘇醒。
且受到了孟芳蘭煞氣的影響,變得格外的兇惡,甚至有攻擊力了。
張守義的大軍一開始還能勉強鎮壓,可随着這裏的怨鬼受魔氣滋養變得越來越兇,他的隊伍便有些疲于應付。
最要命的,是這裏的魔氣甚至對于張守義的軍隊也開始産生了影響。
“那些暗點,就像是劇毒。”
他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側的一些士兵,他們的身上已經被暗紫色的斑點腐蝕。
這些暗紫色的斑團似是活物,所到之處令得這些鬼靈士兵露出痛苦的神色。
“這種毒可以吞噬我們的靈魂,令我們極其痛苦、虛弱……”
張守義說到這裏,語氣都在顫抖,顯然對這種魔氣忌憚極了。
“我的兄弟們,在這幾年以來,已經抵抗不住,喪失大半了。”
不止是他的兄弟們,就連他自己也受創不輕。
沈莊的魔氣複蘇,惡鬼、怨靈頻出。
且此地常年受鬼氣籠罩,飽食了兩次屠城血液的地面、房屋,都像是成了精的怪物,會吸納他們的魂靈之力。
逐漸的,就連一些遊蕩的野鬼,也受到這種黑暗力量的引誘而來,停留在此處作惡。
張守義的軍隊本身受魔氣影響,同時還要與這些惡靈戰鬥,時間一長,便逐漸頂不住了。
“這些魔氣,不止可以吞噬我們,還能吞噬人類的血肉以及修行者的靈力、精元。”
在這幾年中,老道士最初仍冒險進來運送剩餘的屍骨,鎮壓魔氣。
“可是魔煞之氣滲透的速度太快了,老道長的身體也逐漸支撐不住。”
他年老之後修爲不再進益,卻偏偏還要預支自己的靈力修爲去完成當初的承諾。
不到兩年時間,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上一回進來時,還是半年之前……”
張守義說到這裏,偷偷去看宋青小的臉色:
“他老了很多,行動都已經不大利索,煞氣在吞噬他的壽元,來時和我說,可能是他最後一次過來了。”
他在那骨堆旁靜默了許久,說是他對這些亡靈不住,欠他們的,唯有來生再還了。
張守義那會兒自身都尚且難保,又哪裏能幫他的忙呢?
聞聽此言,便都各自沉默。
老道士是修煉之人,已經猜出自己大限之期不遠了,隻是他還有心事未了。
跟張守義一樣,一人一鬼都在等着一個人的歸來。
張守義等的是宋青小的承諾,而老道士等的,則是想要在臨終之前,看一眼自己的‘女兒’罷了。
日複一日的等待,其實張守義已經絕望了,有時受黑暗力量的沖擊,内心深處覺得宋青小已經不會再來了,隻是老道士對她卻十分相信,嘴裏時常念叨着:青小會回來看我的。
“隻是他害怕他自己等不到那會兒,再看不到宋姑娘了,便時常跟我說您小的時候。”
他後悔以前固守成規,宋青小喚他‘爹’時,他不肯答應。
後面再答應時,她又走了。
若他死去,将來宋青小就是再回來,遺憾便已經造成,再難彌補。
“三個月前,他的徒弟以紙鶴傳了消息過來,說他舊疾發作,卧病在床。”
修道之人,卻到了卧病在床的程度,可想而知情況是很嚴重了。
這幾個月黑霧封鎖沈莊,且彌漫江面,已經有幾分當年孟芳蘭分魂控制此地的兇況了。
老道士三個徒弟,大徒弟留在這裏,小徒弟不知所蹤,還剩一個二徒弟留守身邊。
但三個徒弟裏,這個二弟子修爲最弱,根本沒有足夠的法力将消息傳遞入黑霧之中。
所以張守義至今也不知道老道士的情況如何了。
更何況他自身也是難保,跟随他百年的兄弟們有些被黑暗力量腐蝕,化爲惡靈,有些魂消魄散,死後也不得超生,他自己也被影響得厲害,怕自己撐不了多久,因此也無心去探聽結果。
隻是張守義在這些年與老道士的相守中,一人一鬼結爲朋友,對他的心事、脾性還是十分了解的。
憑借他的預感,老道士應該還撐着一口氣未落。
他還沒有見到視如親子的大弟子脫困,還沒有見到宋青小的回歸,他死不瞑目的。
“宋姑娘,您回來的恰是時候!”
他說到這裏,語氣有些激動,滿心都替老道士開心着,也羨慕着老道士終能如願以償了。
人死之前,能見到想見的人,實在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宋青小聽到這裏,心中那口提起的大石終于落回了原處。
心事一了,她的神色迅速變了。
從一開始的忐忑不安,變得沉靜了許多。
她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冰冷,盡顯霸氣從容。
伸手一揮間,一道紫氣化爲誅天,被她握于手中。
龍吟與劍鳴相混合,形成一股銳不可擋的王者之意,沖破魔煞之氣的封阻,直達半空!
“先殺孟芳蘭,救出師兄,再前往雲虎山,見我的師父!”
她的聲音極輕,卻蘊含強大的自信與堅定之意。
劍氣直沖雲層,龍吟響遍大地。
此異像引發天地之靈力,使得半空之中開始烏雲團聚,出現雷光電影。
沈莊之外的人,也聽到了那一道似是金戈交接的長吟,紛紛擡頭看着頭頂。
另一廂的雲虎山上,一個神色憨厚的老者跪坐在一張簡陋的石床面前。
石床之上,躺着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道。
老道須發皆白,神魂幾近散逸,臉上布滿紫黑之氣,眼見大限之期不久。
但是在劍氣鋒芒展露,清亮的龍吟聲回蕩于天地的刹那,這已經昏睡了許久的老人,卻像是心有靈犀一般,眼皮顫了顫,有淚珠從眼縫之中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