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年輕的和尚睡得不大安穩。
他耳旁似是聽到了陣陣古怪而詭異的獰笑聲。
夢境之中,仿佛有一雙眼睛近在咫尺,冷冷的注視着他,朝他俯視逼近。
越離越近之後,這雙眼睛的主人露出真面目,變成了元和師兄的樣子。
隻是這會兒的元和與以往有些不一樣,他的臉上爬滿了黑紅色的陰影,眼神變得陰冷,似是要擇人而噬,看得這年輕的和尚不寒而栗。
巨大的恐懼如潮水般湧來,人在危急時刻的強烈求生欲,硬生生将和尚從夢魇之中驚醒。
“呼——”
他的身體彈坐而起,用力睜大了眼睛。
面前一片漆黑,他的床邊空無一人。
夢裏詭異而恐怖的元和師兄,此時仍在另一張炕鋪上睡得很沉。
年輕的和尚身體還在抖個不停,明明先前的夢裏并沒有什麽血腥而可怕的場景出現,但那種恐懼卻像是來自靈魂的深處,令他感到格外的畏懼。
‘嗚嗚——’
風從半撐起的窗刮入,發出如哭似泣的聲音,與夢境裏的聲音相應和,令得這年輕的和尚打了個顫栗。
一股陰寒侵入骨髓,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一覺出了不少冷汗,将周身都浸濕了。
“興許是沒關窗的緣故。”
他自言自語,想要用聲音來爲自己壯膽。
可是在這靜谧至極的夜晚,這聲音一發出來後,竟有一種空曠無比的感覺,反倒更顯室内靜得吓人。
和尚不止沒有被自己的聲音安撫到,反倒又被吓得不輕。
他越坐越是不安,随即溜了下床,準備關上窗子。
以往入睡之前,元和師兄性情兇劣,将他使喚得團團轉,令他心中早就不滿多時。
可這會兒倒覺得,恨不能熟睡的元和師兄能清醒過來,訓他一頓。
他戰戰兢兢的起身,想要去關窗。
隻是不知爲何,那窗卡得很緊,無論他如何用力,都不能将那撐窗的木拴挪移。
“怎麽回事?”
年輕的和尚使出吃奶的勁兒,用力一扯——
‘哐铛’一聲劇響中,他用力過度,導緻木拴撞擊到了窗框,戳破了窗上粘糊的油紙。
窗體重重落下,發出響亮的聲音。
這聲音在夜裏顯得格外的刺耳,若是以往,将熟睡的元和吵醒,少不得他要跳起來指着他鼻子怒罵幾句。
但此時屋内如此大動靜,他卻仍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不會,”年輕的和尚想到傍晚時的不詳預感,眼皮又開始跳個不停,舔了舔嘴皮:
“……不會出事了吧?”
這胖和尚又懶又饞,脾性還兇悍急躁。
偏偏今日躺在屋中一動不動,晚膳沒吃不說,這會兒自己犯了大錯還不起身教訓,實在不對勁兒。
“莫不是死了?”
想到這裏,年輕的和尚站不住了,壯着膽子往元和所躺的位置走了過去。
他繞到了元和師兄的面前,佝偻了身體湊下去。
隻見胖和尚彎着身體,像是一條被煮熟了的蝦米。
以一條手臂彎折,枕着自己的腦袋,睡得很沉,那張胖臉像是發脹的饅頭,夜色之下隐隐透着青。
他一動不動,像是一個蠟做的假人。
年輕的和尚越湊越近,臉龐離他僅一個手掌的距離,正想要伸手去探他鼻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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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胖的和尚無聲的睜開了眼睛,灰白的眼瞳與他對視。
“啊——”
這一吓之下非同小可,驚得年輕的和尚往後仰退,咚的一聲坐倒在地。
渾身力氣像是被一下抽空,身體軟得像根面條似的,根本使不上力。
吓到極點之後,他反倒發出鹌鹑似的鳴響聲,那慘叫被封印在這禅房之中,像是根本就傳不出去。
“你,想幹什麽?”
黑暗之中,元和仍維持着之前的睡姿,枕着自己反折的胳膊,冷冷的望着坐在地上的和尚,語氣有些僵硬的出聲。
他的聲音未變,說話的音調卻憑添了幾分陰冷。
年輕的和尚隻覺得身上雞皮疙瘩一層又一層的鋪了出來,胸腔内跳動的聲音太大,幾乎壓過了他顫抖的說話聲。
“元和師兄,我隻是想要看看你……”
他極力鎮定,蹬着雙腿想要起身。
可是渾身上下根本沒有力氣,不知是地底潮濕,還是他手心汗出得太多,蹭在地上滑膩得驚人。
“看我什麽?”
胖和尚又問了他一句,聲音冰冷,像是沒有絲毫的感情。
“我……我看你晚上沒有吃飯……想知道你有沒有事……”
“我好得很。”他應了一句,聲音一下變得虛無缥缈。
黑暗之中,仿佛根本捕捉不到他到底是從哪裏發出聲音的。
對于這年輕的和尚來說,他感覺這原本熟悉的禅房,變得陌生而又令他感到恐懼,恨不得即刻逃離。
四面八方仿佛都藏着一雙無形的眼睛,在好奇而又邪異的注視着他,像是置身于地獄。
“我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好過……”
元和的聲音變得有些古怪,而年輕的和尚卻覺得這間屋子一刻鍾都再呆不下去。
“那,那就好。”
求生欲下,他也不知從何處使出的力氣,一個翻身爬起,也不敢往床上去看:
“反正也睡不着,我準備去大殿拜佛念經。”
他說完話,也不等元和應答,便匆匆往房門的方向沖了過去,像是背後有惡鬼在盯着似的。
‘吱嘎——’
房門被拉開的刹那,元和師兄的後背上,皮肉傳來‘嗞嗞’的開裂聲。
一條觸手從裂開的皮肉中鑽了出來,撕破灰色的僧袍,露出隐藏在陰影中的一隻古怪的灰白色眼睛。
‘嘿嘿嘿——’
‘哈哈哈——’
‘嗚嗚嗚——’
那古怪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随着房門‘砰’的重響關上,肆無忌憚的回蕩在屋子裏:
“你跑不了的……跑不了的……”
“呼……呼……”
和尚覺得後背像是有鬼在追,沒命的往前奔跑,一刻都不敢停。
不知爲何,今日的天道寺,顯得陰森無比。
昏暗的光線驅不散陰霾,斑駁的樹影像是張牙舞爪的‘鬼’。
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有說有笑的師兄,說話的人聲逐漸令恐慌的他平靜。
佛殿之内,晚課早就已經完了,卻有一道小小的身影還坐在佛殿之内,與巍峨而高大的金佛相對,虔誠的敲着木魚,念着經。
昏黃的燈光映照在那小和尚的身影上,竟顯出幾分古怪的和諧與聖潔。
天道寺雖說号稱是天下廟寺的領導者,可是據這年輕和尚入寺數年的經驗看,廟内的和尚口口聲聲喊着‘阿彌陀佛’,但大多内心深處卻并不如何虔誠。
這裏不愁吃喝,有皇室的尊捧,百姓的供奉,信徒的敬畏,進入這裏的和尚如同進入了神仙殿,反倒缺少了信仰之心。
可在此時這小和尚的身上,他卻像是看到了那種少有的真誠。
此地氛圍自成,年輕和尚的到來好似打破了這裏的甯靜,令他有種自己是外來闖入者的不适。
“喂。”
年輕的和尚喚了一聲,聲音在殿内回響,小小的和尚敲擊木魚的姿勢一頓。
“你這和尚,怎麽半夜還不入睡,敲得人心惶惶,讓别人怎麽休息?”
他打破了這種氛圍之後,頓時覺得舒适了很多。
小和尚老老實實的認錯:
“對不住了。”
“你念的什麽經?”
年輕和尚走了過去,問了他一句。
“我也不知道。”
小小的少年搖了搖頭,應了一聲。
“你自己念的什麽經,你也不知道?”
年輕和尚聽了這話,不由有些匪夷所思。
“我沒有念經,我隻是在向佛祖祈求一些事而已。”半大的小少年面對這年輕人的問話,仍是順從的出聲。
“不念經,就想要向佛祖祈求?”年輕和尚一聽,那形同掃帚似的眉毛都要立了起來:
“沒有貢奉,佛祖如何會理睬你?”
“小孩就是小孩,規矩都不懂。如此不心誠,所求如何能靈?”
小小的少年被他一訓,果然就慌了:
“祈求佛祖,要上貢品嗎?”
“那是自然。”年輕和尚見将他鎮住,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聽過一句話嗎?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天道寺的大佛,自來是一等一的靈,能護王室氣數,能保江山永固。”
這種庇護也不是平白無故的,皇帝以天下爲祭,以百姓爲祭,才可以得到佛的回應。
“你看外面的那些刁民了嗎?沒錢上香的,連大殿的門都沒法進。”
有錢的人上香點燭,才可以祈求佛祖的保佑。
他将自師兄們那裏學來的歪理邪說跟這小孩一講,接着又好奇問:
“你在求佛祖什麽事?”
“我在求他,幫我找到娘親。”
小小的少年擡起了頭,那雙眼裏帶着執着,帶着一種憧憬,化爲深深的執念,埋入他的内心:
“我想要見到我的娘親,和她在一起。”
“原來,要求佛祖庇佑,是要給貢品的嗎?”他有些慌亂,摸了摸自己的身體。
他從九冥之幽爬回來,身無分文,再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自然,越是所求困難,貢品便要越珍貴才行。”年輕的和尚今晚被元和師兄吓得不輕,此時與小孩說了一會兒話,心情既是煩躁又感惡劣,滿懷惡意的斥道:
“别念了,你這樣子,永遠找不到你娘親的!”
“小毛孩子,不拿好處祭祀,佛祖不可能讓你見到你的娘親!呸!”
他話音一落的刹那,小少年的眼神頓時陰沉了下去。
那雙眼瞳化爲漩渦,開始轉動不停。
地底之下,無數黑氣開始蔓延,幾乎要包圍整個大殿之内。
‘咔嚓——咔嚓——’
與小少年對坐的金佛,再度發出開裂聲。
黑氣張狂怪舞着接近年輕和尚的身體,他卻毫無察覺,還在四處尋找先前那道響起的古怪聲音。
“我一定會找到我的娘親的,我會找到娘親的……”
“祭品——祭品——”
“我會有的——我一定會有的——”
……
這一夜的小插曲年輕和尚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爲他的心裏已經盛滿了恐懼。
與他同房的元和師兄已經躺在屋中兩天了,一直維持着相同的姿勢。
他不再出去參與早晚課,也不再去膳堂搶食,甚至不再有三急,仿佛一個死人。
屋中彌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些像腐朽的臭味兒,但每當年輕和尚轉頭去看他時,又能看到他瞪大的一雙灰白色的眼睛。
那眼睛像是死了許久的魚,已經微微泛藍,像蒙了一層滑膩的膜似的,十分慎人。
但說他死了,他又還能說話,還能發出聲音。
這令得年輕和尚恐懼極了。
天道寺中,普天之下最大的法寺,本該是佛光庇照的地方,怎麽會出現這樣古怪的事?
興許是他多想了而已——他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晚上他不敢再回房,出門的時候,總感覺好像背地裏有一雙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越來越害怕。
數天之後,他最終忍耐不住,将此事報告了寺廟的護法和尚。
近來寺廟怪事頻頻,廟内衆人時常說聽到了怪響。
而且傍晚天黑的時間越來越早,而天亮的時間又比以往更晚了些。
有時香火莫名受潮,無論怎麽點也點不燃,寺廟的幾位大禅師也感到了不對勁兒,要求衆僧提高警惕。
年輕和尚的話很快引起了上頭的注意,廟内數名五品的法師齊聚,來到了元和師兄的禅房之外。
一般的和尚法眼未開,未修靈力,根本看不到此地的異動。
可是幾名五品法師在靠近禅房的刹那,就感應到了一股陰邪至極的氣息。
他們意識到了不對勁兒,也瞬間明白這事兒恐怕不是自己的品階可以處理。
衆人當即退去,暫時封鎖了這間禅房,同時向更上層的法師報告了此事。
天道寺對此大爲重視,派遣了五名四品以上的法師處理此事。
房門被拍開的刹那,屍臭四溢!
黑霧翻騰之中,一條奇粗無比的巨大觸手鑽了出來,絞殺衆人。
屋中已經不再是禅房,而是化爲一個養屍的深淵之地,非人的長嘯聲響起,刺入這群法師的神魂。
……
一場打鬥聲勢驚人,天道寺内兩名四品法師慘死,最後将這一頭魔物封印。
屋門被關上的刹那,變得漆黑。
法師的靈力沿門縫封鎖,将殘餘的魔氣困在屋内。
咒法施上去後,禅房的門消失,此地化爲一堵石壁,再不見原先屋門的影子。
“這裏再無禅房,劃爲禁地,入夜之後,告知天道寺的弟子,不要輕易進入這裏。”
僥幸活下來的三名法僧滿臉殘留着餘悸,神态疲憊的吩咐衆人。
‘嘿嘿嘿——’
屋内的存在像是聽到了他們的吩咐聲,那封印之上閃過一道巨大的鬼臉,陰森森的望着僧衆,随即封印發作,将其鎮壓了下去。
衆僧惶恐不安的聽令,當即退開數米。
等到元和法僧所化的魔物死去的刹那,天道寺的大殿之中,坐在金佛面前的小小少年,像是若有所感一般,擡頭看了看自己的頭頂。
他的頭頂上方,不知何時垂下了一道黃帆,上面以血紅的字歪歪扭扭的寫了兩個小字:元和。
在他的注視下,黃帆晃動不止,仿佛十分的畏懼。
凡人的目光是無法看破這黃帆端倪的,可是雙手合十的小少年卻能看到,身處這個場景之外的宋青小也能看到——
一個肥胖的和尚被黑氣吊在那黃帆之下,慘叫不止,哀嚎着請求饒命。
“祭品——”
小小的阿七咧開了嘴角,露出滿意之色,呢喃出聲:“娘親——”
站在他身旁的宋青小目睹了這一幕,聽到了他的話語,目光微縮,長長的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