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湧而下的江水被推開,船身在黑氣的簇擁下疾速逆風前行。
前方濃霧翻滾,霧中像是有若隐若現的鬼影。
黑船越行越快,船内湧入的一些水流,以及殘碎骨骸在極快的速度下不停翻滾,發出響聲。
到了最後,船身半側而起,像是前面有一雙無形的手,拉着船前進,速度快得像是要起飛。
‘呼——’
呼嘯的風響聲中,黑船‘嗖’的一聲騰空而起,在衆人的尖叫之下鑽進了濃霧之内。
四周傳來不絕于耳的冷笑,像是有萬千陰魂不懷好意的圍繞着船上的衆人。
“啊……”
慘叫聲中,船身‘撲通’落入水中,蕩漾不止。
那疾風已經消失,但臉上仍殘留着如同針刺般的痛覺。
沖進黑霧之後,黑暗已經消失,天色竟然轉明。
大家在黑暗之中呆的時間長了,冷不妨接觸光明,都覺得十分不适應,眼睛酸疼得很。
“嘶……”
有人捂着臉,雙手環胸,雙目緊閉,還發出心有餘悸的慘叫聲。
趕車老頭兒等驚魂未定,不多時就聽到吳寶山喊了一句:
“道長,你們看!”
他語氣激動,這會兒挺直了腰背,手指着一個方向,話中帶着驚疑未定。
衆人聽他喊話,又驚又怕,強忍眼睛的不适,掙紮着将眼睛睜開一條縫隙,順着吳寶山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沈莊!”
船上的一個女人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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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女人的話,吳嬸更是心急如焚,用力閉了兩下眼睛。
淚眼迷蒙之中,她隐約看到不遠處的江岸果然出現了一座熟悉的碼頭影子。
“果然是沈莊……”
她一面牽了衣袖擦眼淚,一面驚歎了一聲。
誰都沒有想到,這船在江上漂移了多日時間,這一穿過濃霧,竟然就已經進入了沈莊的河域範圍。
此時的沈莊與宋青小在百年之前看到過的沈莊并不一樣,護城河已經被人填平,修成了高而寬闊的碼頭。
最引人矚目的,那修建在城牆之外的一排排長得極爲茂密的高大而粗壯的桑樹,形成了沈莊獨有的風景。
碼頭之下,停泊了大大小小的船隻。
令人吃驚的,是這些船上、碼頭處竟然都有人!
宋青小放開了神識,發現這些人氣息雖說因爲受到了陰氣的影響,而變得極度的微弱,但卻都是活生生的人。
“這,這是怎麽回事?”
老道士等人也接二連三的睜開了眼睛,看到了遠處的情景,都發出驚呼之聲。
前往沈莊的路途上并不太平,衆人一路曆經艱辛,遇到了妖怪、僵屍,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條命。
原本以爲進入沈莊之後,必定是陰氣森然,鬼影重重才是。
甚至吳嬸因爲先前回過沈莊一次,遇到了早就已經死亡的母親,後面又招惹了鬼魂,險些喪命。
她本以爲沈莊如此兇險,莊内的人恐怕已經兇多吉少。
甚至抱了這一次回來,極有可能是替兄嫂等人收屍的奔喪打算,卻沒料到進來之後,看到沈莊竟然還有活人!
碼頭上雖說不像以往一樣的熱鬧,但人來人往,倒也不算冷清。
“這是人,”吳嬸想起自己之前回娘家的‘遇鬼’事件,不由抱緊了懷中的孩子,吞了口唾沫,小聲的問了一句:
“還是鬼?”
她問話的時候雖說沒有指名道姓,可一雙眼睛卻仍飄向了宋青小,顯然是在等宋青小的回應。
船上的衆人聽了她這話也感到十分害怕,卻又不敢出聲。
就連宋長青,也不由自主的轉頭看了一眼宋青小,等着她的回應。
“有人有鬼。”
宋青小答了一聲。
碼頭處有活人,也有死人,鬼氣與微弱的人氣摻合在一起,形成一處詭異的人鬼‘和諧’相處的情景,實在是怪異無比。
她話音一落,伸手一揮。
那圍繞在船艙之中的七顆星辰便飛了回來,盤繞在她的身側,轉了兩圈之後,緩緩化爲光點,争先恐後的湧入她的身體裏。
“啊!”
其他處于星辰包圍之中的人一見她的舉止,不由驚駭之下尖叫了一聲。
大家這幾日以來受星辰保護,在煞屍群的圍攻之中全身而退,多日以來都感到無比的安心。
此時宋青小冷不妨将這星辰一收,衆人沒了那星光照耀,總覺得不大安甯。
“宋姑娘——”
有人急得挖耳撓腮,喚了宋青小一句,想要央求她再将這星辰放出,但在她氣勢之下又不敢将這話說出來,面上卻露出不大樂意的神情。
宋青小不管這些人的想法,手掌對着水面虛空一拍——
‘嘩!’
靈力拍落江面,江水被推出層層漣漪,船身在這股力量的推移之下,如離弦的箭矢般往沈莊的方向飛快駛去。
“這,這不是前往沈莊的路嗎?”
人群之中一個年輕的男人見船開始前行,不由驚呼了一聲:
“快倒回去——”
“那怎麽行?”老道士輕輕的咳了兩聲,看了他一眼:
“我們好不容易進入沈莊,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可是,可是沈莊之中有,有鬼啊……”那年輕的男人哭喪着臉:“宋姑娘剛剛不提了麽,這裏有人有鬼,已經變成鬼城了,我們何必進這裏去送死呢?”
“不進沈莊,又能退回到哪裏?”老道士看了這年輕人一眼,皺了下眉:
“後路已斷,城中的厲鬼根本沒有給我們留後退的機會。”
更何況,城中還有活人,以老道士的性格,在知道沈莊人未死盡之後,又哪裏願意見死不救呢?
除了家在沈莊,城内還有至親的人外,那些尋親、訪友的都不大願意進去。
老道士一直以來就堅定的要進沈莊,此時自然反對。
可在一部分人心中,宋青小、老道士都非凡人。
既然宋青小敢獨身前往紅霧,進入百年之前的場景,解決了李國朝留下來的不死僵屍隊,那麽此時帶着衆人退出沈莊,對她來說也并非難事。
“我家有親人,還請道長垂憐,帶我們離開這裏。”年輕男人說話的時候,還以眼角餘光去看宋青小,擺明了這話是借老道士的口,說給她聽。
半路之上,大家已經央求過一回,可遭到了老道士的拒絕。
可多日的相處下來,大家已經幾乎摸清了老道士的脾性,他面冷而心軟,且又心懷正義,若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極有可能會令他回心轉意。
有他開口說情,說不定看在師徒份上,宋青小會願意護送衆人。
“胡鬧!”
隻是在衆人心中好說話的老道士此時卻再一次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這年輕人,他大聲喝斥:
“就算我答應送你們回去,在上了牛車,踏上沈莊的途中,你們就已經沾染上了因果。”
他神色嚴肅:
“就算能平安回去,可因果不除,不止自身難保,說不定還會禍及家人,不要幹傻事。”
“可——”衆人見他拒絕,有些不滿,還想癡纏。
但話還沒說完,就聽宋青小道:
“閉嘴!”她喝斥了一聲,“不進沈莊的人可以選擇立即下船!”
她态度強硬,半點兒沒給衆人緩和餘地。
其他人敢跟老道士争執,卻不敢跟她頂嘴,一聽她發話,頓時就蔫了下去。
船很快靠近碼頭,已經可以看到停靠在江邊的船隻上,許多人正在勞作的身影。
“有貴客來啦!”
看到黑船的到來,遠處的一艘停泊的渡船上有一個身穿短褂的男人大聲喊了一句。
聽到他的呼聲,幾個面色蒼白,體肢僵硬的男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前來,停在渡船一側。
‘咚——’
黑船靠近江邊,重重撞上渡船的船身。
兩艘船體都重重的顫了一下,‘嘩’的濺起大股江水。
那幾個面色蒼白的男人動作熟悉的撈起船上的纜繩,抛到了黑船之上,将船身固定。
宋青小率先從黑船之上跳進渡船之内,目光就落到了渡船的一角擺着的一排蓋着的白布上面。
那白布長約十米,兩米左右的寬度,下方遮搭的東西隐約露出身體的輪廓雛形。
一股泥腥夾雜着腐爛的屍臭味兒從那白布之中若隐若現的透出,下方淌出漆黑的濃稠汁液,像是化開的瀝青。
在她目光注視之下,其中一側白布角抖動了兩下,掀開了一角,露出一隻已經腐爛了大半的腳掌。
腳掌上大半的肉已經脫落,僅留下沾了腐肉的骨節,看起來有些瘮人。
興許是察覺到了宋青小的目光,那腳趾骨抓了兩下,像是有些害怕的樣子。
“客倌——”
那先前喊話的男人像是意識到了宋青小的注視,極有眼力的湊了上前。
他在經過那排白布的時候,伸腿踢了踢那掀開了白布的屍骨,嘴裏發出‘喝喝’的兩聲斥責,臉上卻笑意不減:
“您是第一次來沈莊吧?看着有些面生。”
興許是時常與鬼打交道,令他鍛煉出了察顔觀色的本領。
他似是察覺到了宋青小身上的強大威壓,說話的時候也帶了幾分恭謹與小心,背脊佝偻了下去,雙手以肚腹前交疊,十分乖順的樣子。
被他踢了兩腳的那具腐屍像是有些害怕,腳趾勾了勾,将被它踢開的白布又‘抓’了回去,把它半腐的腳掌再度蓋得嚴嚴實實。
船停穩後,老道士在宋長青的攙扶下也邁進了渡船之内,自然也看到了船上擺的白布。
宋道長沒有看到白布底下屍體先前動彈的一幕,可他卻看得出來這些布蓋着的屍體的痕迹,再加上四周萦繞着不散的腐屍之氣,他自然明白這裏擺放的是什麽:
“這是在幹什麽?”
他穿着灰白盤扣短褂,寸頭都已經花白。
哪怕受了傷,看起來臉色不大好看,可修道之人自有一股不同于普通人的精氣神。
再加上他常年與鬼怪打交道,自然對于妖鬼、邪祟有一定的震懾力。
幾個拉船的男人對他十分畏懼,在拴套纜繩的時候,特意避開了老道士的身側,繞了一大個圈,才上了黑船的。
“老先生是外鄉人吧?”
雖說老道士身上透出的對妖鬼的震懾力很強,可相比起宋青小來說,那接待的男人卻像是更願意與老道士親近:
“這是我們沈莊特有的産業——撈屍。”
“撈屍?”
其他下船的人戰戰兢兢的應了一聲,那男人就滿臉笑意的點了點頭:
“是啊。這永清河、洛河之中,對我們來說,可是藏有說不盡的财富呢。”
他看了吳嬸一眼,眯了眯眼睛:
“這位應該是沈莊的人了,我聞得出味兒來,可是離家已經很長時間了吧?”
吳嬸抱着孫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才好。
按時間算,距她上一回前往沈莊還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可聽這男人話中的意思,再加上這所謂的‘特有’産業,都令她陌生得很,仿佛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沈莊似的。
“河中有不少屍首,有些大部分是當年李國朝死在此地的部隊。”
男人堆着笑臉解說道:
“這些屍體沉在河中也是可惜,我們便想法将其撈起來,将其洗剝幹淨,再送往城中的屍莊裏,由專人煉制,可以變成特殊的勞動力,供我們使喚呢。”
他說到這裏,像是有些得意:
“這樣煉出來的屍體,力量大得很,又不怕苦痛、勞累,承擔了不少粗重活兒,真的是好使。”
說完,他伸手一指那還在拴繩的‘三人’,努了下嘴:
“你們瞧,幹的可起勁兒了!”
下船的衆人有些因爲進入沈莊之後提心吊膽,也有些因爲船身撞上渡船之後還有些暈乎乎的。
看到那三個行動僵遲的‘人’後,初時并沒有以爲意,見他們面容僵硬,還以爲是天生不擅言詞。
一聽這男人的話,竟像是這些人都是死屍煉制而成,當即吓得魂飛膽喪,險些哭嚎出聲。
大家慘叫之中紛紛想往宋青小靠近,可越是焦急,那兩條腿卻像是棉花撚成,越使不上勁兒。
說話的男人仍是一臉恭順的笑,像是并不知道這些人害怕的原因,熱情的道:
“幾位進了沈莊,倒是也可以雇傭幾個煉屍,它們皮粗肉厚,又很好使,不需要錢、不吃飯,便能替你們幹很多事。”
吳嬸等人一聽這話,吓得半死,哪裏還敢應聲。
男人說完這話,将手一攤:
“對了,您幾位渡江而泊,拉船、停靠費,一共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