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如捉小雞一般提着靠到欄杆上的湘四愣了一愣,沒過多久,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半晌之後,她似是笑夠了,才将嘴一抿,露出臉頰兩側的梨窩:
“說真的,初容聞你身上的味道,要你衣物,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宋青小便想起了聖廟之中,她在破開黑繭時,裏面蜷縮的那老頭兒身上噴出的黑色汁液。
那汁液腥臭無比,噴濺到身上,恐怕難以洗去。
初容當時不顧曝露的危機,特意來嗅,應該就是在聞這個氣味。
正如湘四所說,他令人送來熱水,讓她沐浴更衣,怕也是爲了拿她的衣物前去确認而已。
“可能是。”
她抓了抓頭發,淡淡應了一句,她摸了摸手腕,湘四見她這動作,便見機的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條發繩,還沒遞過去,便見宋青小手中突然出現一支發钗,順手将頭發挽了個結盤在腦後。
宋青小頭發挽得并不好,那發結也并不穩固,松松散散的,幾縷碎發垂在她臉頰兩側,爲她清冷的氣質點綴出幾絲慵懶的感覺、
倒是那發钗不錯,雖說沒有靈力,但在世俗之中應該是價值不菲的珠寶了。
隻是宋青小看起來并不像是會爲這些身外之物花費心力的人,湘四自己也是個人精,當下心念一轉,便明白過來宋青小必定是殺了哪個愛美的女修,奪得了人家的乾坤囊了!
一想到這裏,她心生警惕,原本想要邁出去的腳步又緩緩後縮。
“我破開黑繭時,繭内的‘人’噴出了一種黑水,十分腥臭。”宋青小看到了湘四的小動作,卻并不點破。
這一句話說出口,湘四頓時将之前的念頭抛諸腦後,吃驚的瞪大了雙目:
“裏面真的有人?”
宋青小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湘四心理素質也佳,被她這樣一看,不止不覺得尴尬,反倒‘嘿嘿’的笑了兩聲,催促她快說。
此人年紀不大,但心黑臉厚。
宋青小也不理她,隻是看了一眼還跪趴在地上的品羅,問了一句:
“好些了麽?”
湘四眉梢一揚,顯然不理解在這個時候她怎麽會去關心一個普通人的死活。
但她嘴唇動了動,并沒有開口。
“好些了。”品羅點了點頭,他還心有餘悸,先前被初容等人抓到時,他被吓壞了,以爲自己已經必死無疑了,卻沒料到宋青小會出現救了他。
年輕人有些愧疚,他想到今晚自己貿然去救清露的舉動,應該是給宋青小帶來了麻煩的,但她不止沒有遷怒自己,反倒在關鍵時刻救了他。
“咳,咳,宋小姐……”他還站不起來,坐在地上,羞愧得不敢去看宋青小的眼睛:
“我……”
他結結巴巴的,宋青小卻像是沒注意到他内疚的神色,而是問了一聲:
“你在清露屋中,看到他們給她喂了什麽?”
初容在說品羅‘罪行’時,青年大聲反駁,當時還說玉侖虛境的人給即将在龍王祭上成爲祭品的清露喂毒。
隻是當時衆人都将注意力放在闖入聖廟的人身上,所以雙方因爲各自的緣由,都将這件事情略過沒說。
宋青小當時沒提,此時将初容等人打發走後,才問起品羅。
聽她提到這一件事,驚魂未定的品羅臉上又露出幾分後怕之色。
“今晚我本來想救人離開的……”
他将自己今晚發現燈籠熄滅,準備帶宋青小離開,卻發現叫她不醒,最後決定先救走一人的情況老老實實說出。
這個被玉侖虛境的人抓到,險些鬧出大事的青年這會兒提到之前的情況,聲音都還在發抖。
他趁着燈籠熄滅,一路逃出閣樓。
下午他聽宋青小與湘四聊天,也知道清露所在的大概住所,再加上有湘四暗中‘幫忙’,很快便闖入清露所在的住所。
因前兩日湘四闖了聖廟打草驚蛇,使得清露屋中有好幾個玉侖虛境的人看守。
“我去的時候,看到他們端了一碗不知道黑漆漆的什麽給她喝。”
他說到當時的情景,露出一副作嘔的神色:
“那東西不知道是什麽,但很腥臭……”他說到這裏,神色古怪,像是在想要怎麽去形容,半晌才結結巴巴的:
“反正不是給人吃的。”
偏偏清露如行屍走肉,喝完就登時如失了神的木偶,不吵不鬧了。
當時他實在太害怕了,這才露了端倪,被玉侖虛境的人抓住。
後面的那些事,宋青小也知道了。
初容抓到他後,便提了他來找宋青小,以爲二人合謀,欲将她拿住。
但不知爲何,最後初容還是選擇了先暫時退讓半步,領了大隊人馬先走。
品羅想到此處,一顆還沒有完全放松下來的心又提到了喉間,結結巴巴的道:
“宋小姐,明天,明天他們會不會還來啊?”
他幹的事可能會連累到宋青小,今日初容善罷甘休,可能是想要回去請示意昌的指示。
若是意昌發話,不止自己自身難保,可能還會連累她的。
這裏的人無法無天,視人命如兒戲,今晚事情鬧得如此之大,相叔等人卻不知所蹤,明天就算發生大事,依相叔見到意昌時的卑躬神态,恐怕也不會幫忙救幾人的。
品羅現在看來,宋青小與湘四二人像是有些手段,但畢竟也隻是年紀不大的女孩子罷了,未必敵得過玉侖虛境的這些人手。
宋青小聽他說完,心中已經有數了。
品羅提到的‘黑色液體’,又極爲腥臭,令她想到了自己破開黑繭時,黑繭内的那老頭兒體内噴出的黑水。
她掌心一翻,一個約摸拳頭大小,泛着寒氣的黑色冰球便被她握到了手中。
那東西一出現,湘四便神色一變,還沒來得及開口,宋青小便将這東西往品羅面前一遞,問了一句:
“是這味麽?”
品羅開始見她如變戲法一般,變出一個黑色冰球,還有些怔愣,接着便見她将這東西舉了起來,送到自己面前讓他來嗅。
那東西還未湊近他鼻端,一股腥臭至極的味道便傳了過來。
這種味道十分古怪,也極爲特殊,有些像是已經開始腐爛變質的血液味道,既腥到極緻,也帶着一股惡臭。
他剛一聞到,便聯想到清露還被喂着吃下許多,頓時胃裏便如翻江倒海一般,再也忍不住,一面幹嘔一面點頭:
“是……”
“你哪來的,我看看……”湘四一見品羅點頭,當即便想伸手,但宋青小卻在品羅确認之後,便又将其扔回自己的乾坤囊中,讓她撲了個空。
湘四見此,眉頭先是微微一皺,接着又松展開來,将這絲異色很好的隐藏了下去,換成少女嬌憨不滿的神色,偏頭抓了一下自己的發布,幽怨道:
“怎麽這麽記仇?”她語氣怏怏的,“不是說好結盟麽?”
宋青小這會兒将所有信息在心裏大概過了一遍,已經有了些底了,聽到湘四這話,才轉頭看她:
“結盟?”她微微一笑,語氣有些玩味。
聰明人說話不用打太多機鋒,湘四聽她這語氣,頓時歎了口氣:
“好吧。”
她看了品羅一眼,毫不客氣的驅逐:
“你可以離開了。”
品羅抹了抹嘴,不知所措的看了宋青小一眼:
“我去哪裏?”
這會兒他在玉侖虛境之中地位尴尬,呆在哪裏都不對頭。
“我們兩個女生講話,你一個大男人好意思偷聽嗎?”湘四雖說在‘呵呵’的笑,但那笑意卻不達眼中,令品羅感到這位少女的笑意看起來比初容還要瘮人得多,令他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他倒是想說‘好意思偷聽’,但從湘四的表情看來,明顯是不大歡迎他的。
年輕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湘四不歡迎他,可能是因爲他今晚的冒失舉動給這兩位女士惹來了麻煩的緣故。
正沮喪間,宋青小溫和的道:
“你随意找個地方休息吧。”他已經熬了很長時間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在船上的時候,雖說有她靈力的安撫,令他歇息了片刻。
但進了玉侖虛境之後,既擔驚受怕,今晚又救人被抓,心神俱疲,确實需要好好休息一番了。
“你放心,在這閣樓之中,沒人可以抓得走你的。”
她說這話時,語氣并非抑揚頓挫,也非擲地有聲,如立誓般,隻是十分溫和的随口一說,但不知爲何,品羅緊繃的心卻一下子因她溫和的語氣而落回原處。
先前還惴惴不安的青年點了點頭,那些被強行壓抑的疲倦、恐慌及不安此時都一一湧了上來。
他也知道宋青小還有話要和湘四談,他想到樓下守候的名叫‘十三’的老頭兒,強行拖着疲倦的身軀,下樓盯着那老頭兒,怕他上來。
品羅一離開之後,湘四将神識放開,隔絕了其他人聽到二人談話的可能之後,才開口道:
“好吧,我上一次闖入聖廟,還沒有鬧出動靜,就已經被人發現。”她當時爲了半唬住宋青小,也想要從她口中套話,同時還存了一些其他的念頭,故意将話說得模棱兩可。
原本以爲她今晚夜探聖廟結果可能也與自己差不多,哪知宋青小不止真的像是闖入了聖廟中,還像是探聽出一些消息來。
這樣的情況令湘四感到自己可能隐隐錯估了這位‘同盟’的修爲的同時,又感到因她展露出來的強橫實力而感到心安。
畢竟二人面對的可能是三個化嬰境中階修士的聯手,那五号黑袍男人更有可能已經達到化嬰境頂階的水準,宋青小實力越強,某方面來說對她也越有利。
“那石碑有古怪,上面有陣法,不知是這些人自己畫的,還是請了高人布下來。”湘四将先前取出來的那條發繩繞在指間,說道:
“我就算沒說,憑你實力也能應付得來。”
宋青小不置可否,沒有回答她這話,湘四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之色,接着才道:
“我破開石碑之後,确實發現了那個黑繭。”
那黑繭奇硬無比,湘四也沒有在完全不驚動人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将繭打開,她猶豫了一下:
“更何況當時并非我本體親自前去,所以僅撕下了一層繭皮便回來。”
至于繭中有‘人蛹’的存在,則是她根據目前僅有的線索推測,哪知倒是誤打誤撞,将真相猜了出來。
到了這個地步,她也知道不說些真話,宋青小這裏恐怕難以過關,因此在提到取黑繭上的繭皮時,特意一跺玉足。
足尖在木地闆上踩出‘砰’的聲響,卻被神識所阻隔,外人難以窺探。
随着那足尖一跺,靈力‘嗡’的擴散,原本套在她赤足踝間的一條金色的口尾相咬的小蛇在這股靈力刺激之下,仿佛活了過來。
順着湘四的小腿開始往上蜿蜒攀爬,越爬越長,不多時便化爲一條約摸一尺來長的細蛇,遊到了她手腕間,如一條金鏈,被她握于掌心之間。
湘四這會兒爲了取信宋青小,也算是露出了一絲底牌。
那金色小蛇靈性十足,靈氣蓬勃,但在昂起蛇頭,望着宋青小時,那小蛇的眼中卻露出人性化的畏懼之色。
仿佛遇到了天然的克星一般,它才剛昂起頭,還未‘咝咝’吐信,便被吓得直往回縮。
湘四垂下眼皮,擋住了眼中的神色,将那小蛇繞在五指間玩耍了片刻:
“它好像有些怕你。”
宋青小盯着這小蛇看,湘四如果沒有親自出手,而僅是馭使靈蛇破開石碑,便能撕下一層繭皮,足以證明她這小蛇能耐,絕對非同一般。
她沒說話,湘四卻有些沉不住氣了,問道:
“現在我知道的已經說過了,你在石碑中,真的發現了‘人蛹’的存在?”
她緊緊盯着宋青小看。
宋青小這會兒的答案并不重要,湘四其實對于黑繭之中存在什麽心中也有數。
但宋青小張不開口,便是兩人能不能合作的關鍵。
良久之後,宋青小才說道:
“黑繭之中有人蛹的存在,沒有靈息,但生機未絕。”
那些生機與繭内陰氣相關,她說到這裏,将乾坤囊内那個冰球取了出來,往湘四扔了過去:
“黑繭被撕開之後,人蛹便随即噴出大量這樣的液體來,頃刻功夫便生機立絕。”
湘四見她開口,不由松了一大口氣,忙不疊的将東西接了過來,握在掌中,這才仔細研究了起來。
“魔氣?”她神識一沉入那冰球之内,便随即發現了那黑球之中的魔氣,頓時驚聲開口。
宋青小點了點頭:
“魔氣!”
這‘人蛹’體内噴出來的黑水是魔氣,與九泉之底的魔氣如出一轍。
黑水一噴出,裏面的‘人蛹’立時氣絕,且宋青小猜測,應該正是在那個時候,意昌才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我懷疑,這些黑繭是由‘人蛹’之内散發出的魔氣凝結。”
如果照初容所說,今晚死于她手中的那老頭兒是玉侖虛境中的族人一員,那麽她大膽猜測,這些玉侖虛境中的人,體内有古怪。
他們到了一定年紀之後,恐怕也會像黑繭之中的那‘人蛹’一般,陷入進某種古怪的半死之境中。
體内的魔氣湧出,形成黑繭,将他們牢牢包裹,也可以稱爲将他們牢牢的保護起來。
在他們形成黑繭之後,會由玉侖虛境的族人,将他們送入聖廟中的某個凹槽之内封存起來。
這些被黑繭所保護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有可能是在等待着某個機會,欲破繭重生,意圖重獲生機。
“黑繭上的絲縷與意昌等人所穿的裾裙一樣,我懷疑這裏每個穿着這樣長裙的人,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應該是由自己蛻體重生的黑繭所織成。”
宋青小開口說道,她說話的同時,再次從乾坤囊内取出一塊從黑繭之上切下來的繭皮,向湘四抛了過去。
湘四伸手接住,同時稍加躊躇,又将冰球也往宋青小的方向彈了回去。
她把冰球一握,再次放回乾坤袋。
湘四握住了這塊繭皮,越看越駭然。
這東西比她撕下來的那塊更大、更完整,自然也能讓她看得更清楚明白。
繭皮之上的紋路、手感及靈力的波動,都與意昌等人所穿的衣裙确實并無二緻,證明了宋青小的猜測。
但湘四此時的心思并沒有全部放在這上面,她自己取過這黑繭之皮,知道這東西有多堅硬,尋常法寶都難以破開。
她到底是用了什麽樣的神兵利器,才可以在那樣的情況下,輕易割下這麽大一塊繭皮不說,還将那巨繭分開,把裏面的人掏出來?
湘四一心二用,心裏想着此事,忌憚着宋青小的實力,但同時還能分心去思考她說的話,一面應答:
“如果這些人所穿的裾裙都是這蛻皮之後的黑繭所織成,”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道精明之色:
“也就是說,這些人都有可能是已經破繭重生的一員。”
她說到這裏,像是肯定了什麽一般:
“每個人衣裙層數的不同,興許是代表着他們蛻皮重生的次數,每一次重生,那黑繭之皮織成衣裙,便導緻他們身上的裾裙比其他人更多一層。”
湘四的猜測與宋青小不謀而合,她點了點頭,湘四接着又道:
“所以意昌的裾裙最厚,足有十二層,也就是說……”
“他有可能已經破繭重生了十二次。”宋青小接着将她未說的話補完。
兩個少女相互一看,心中都已經了然。
難怪相叔對他态度并不一般,見他面時恭敬有加,并不因爲他年紀的輕微而輕怠。
這裏意昌看起來年紀最輕,但地位卻最高,并不是因爲他真的年少有爲,或是出身高貴,而有可能是因爲他的實際年紀,早就遠超出他的真正年紀。
所以玉侖虛境的人并不以外表的年紀論地位、尊長,而是以衣袍的層數爲尊。
同時也解釋了,爲何傍晚在船塢碼頭時,那須發皆白的山羊胡老頭兒,看到比他年紀更輕的初容,會口稱‘三叔’的緣故。
相叔當年随父親及一幹救援人員誤入九龍窟,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恐怕就是無意中闖入了玉侖虛境,發現了玉侖虛境中的人某個秘密,自以爲得到了将來可以長生不老,返老還童的機緣,因此幾十年下來,兢兢業業爲玉侖虛境中的人辦事,替他們運送物資,物色女孩兒,壞事幹絕!
可他已經年邁,所以在船塢碼頭時,他才跟意昌大人說,他年近七十,想要向意昌讨要當年答應他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