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秋吾等人的身後，坐在輪椅上的時越拉長了頭，目光透過人影的縫隙，往宋青小的方向看去。
時七仍推着輪椅，見他探頭的動作，不由提醒他：
“已經走了。”
“我知道。”氣質溫潤如水的青年好脾氣的點了點頭，卻仍在望着她的方向：
“我就是再看一看。”
他的那雙眼睛裏，露出淡淡的疑惑，說話的同時，緩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裏留下了一個疤痕，是當年在皇城一戰中，被失控的宋青小穿透的。
他險些丢失了一條小命，最終卻救了回來，留下了一道極爲猙獰的傷口。
“再看也沒用。”時七看他垂下的眼皮，說道：“她又沒看你。”
說到這裏，他又補了一句：
“甚至她可能都不知道你在這。”
如今的宋青小如九天之上的星辰，耀眼矚目。
她說不定會是繼六千年前的東秦務觀之後，另一個有望踏入大道境的強者。
面色蒼白的青年聽了他的話，卻并沒有露出脆弱之色，而是怔了一怔後，接着笑着輕聲道：
“她沒看到我……但是，我看到她了呀。”
他隻是向往朝陽，未必想要靠攏。
時七與他相伴多年，像是一下明白了他心中的想法，不再說話了。
……
此時的宋青小在感應到沈莊熟悉氣息的刹那，就從打開的神獄之門進入了曾經來到過的沈莊之中。
阿七牽着她的手，好奇的轉了轉頭，看向四周。
此時的沈莊黑氣彌漫，四周彌漫着一股若隐似無的腐臭。
老舊的街道牆磚呈黑紅之色，往外‘汩汩’的滲着不知名的液體。
地面之上散落着不少已經枯黑而幹癟的燈籠，有些幾乎與地面長出的青苔粘在一起，甚至被蓋住。
碎裂的碗盆、長凳一角灑得到處都是，肆無忌憚的桑林從牆角、破屋之中長出，幾乎要将原本的街道封住。
這裏是一片已經無人的孤城，絕望、死寂充盈了這裏的每個角落。
若是定力低微的人身處此處，恐怕不出一時半刻，便必會被此處的黑暗力量逼瘋。
可對于宋青小與阿七二人來說，卻半點兒不受影響。
一個是心志堅毅，一個則本身就屬于魔氣之本源。
再加上阿七曾見識過九冥之幽，又掌控生死法則，自然對此地的黑暗力量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銀狼跟在宋青小的身側，它身上的銀毫似是萦繞着紅蓮業火，過往之處令得鬼靈避閃，不敢靠近它左右。
“娘親來過這裏嗎？”
周圍太安靜了，他注意到宋青小特意每走一步，都加重了聲響，仿佛有意讓人知道她來了此處。
暗地裏，像是有些無形的眼睛在窺探着闖入這死城中的兩人，帶着好奇與不懷好意之色。
宋青小特意收斂了自己的氣息，故意裝得與普通人無異，阿七自然也就跟着收斂了自己的氣機，以免将這些窺探的惡靈吓走。
“嗯。”宋青小點了點頭。
她上次來時，青冥令因爲吸收了太多力量的緣故，一直在沉睡之中，所以阿七對這裏的記憶并不如何深刻。
“我第一次來時，有很多人。”
她說起過往，目光逐漸變得柔和，眼中也多了幾分笑意：
“有我的師傅，有我的師兄。”
還有吳嬸等人，一起進入了此處。
那次來時，幾人進城就驚動了此處的鬼王、人皮燈籠，被追殺之下躲入了吳嬸的娘家之中。
她像是有意回憶，所以特意收斂了氣息，将此地陰匿的惡靈驚動，仿佛以此來找回當日與宋道長、宋長青同行的感覺。
“可惜後來我們遇上了九幽鬼王，我打不過，差點兒死在她的手中，我的師兄爲了救我，應承了一樁本不屬于他的姻緣，最終留在了此處。”
阿七聽到她險些死掉時，那張小臉上露出一絲緊張之色，用力的握緊了她的手。
又聽到她後來獲救，不由松了一大口氣：
“太可惡了，竟然敢打我娘！”
他拳頭一握，恨恨的道：
“我替娘報仇！”
宋青小笑了笑，摸了下他的光頭。
“所以娘要來這裏，就是因爲要報仇嗎？”
“主要是爲了救我的師兄。”她說到這裏，臉上的笑容逐漸就淡下去了。
神獄之内，自有一套時間法則。
她當日試煉任務完成，離開這裏之後，算算時間也過去了大半年的時間了。
距離當年她離開此處，已經不知過去多久了。
目前看來，情況有些不妙。
沈莊裏不見半個人影與活口，鬼氣肆虐，且此地的鬼靈十分兇惡，戾氣十足。
當年孟芳蘭帶着宋長青魂歸九幽之後，有師兄在，照理來說她會暫時得到安撫，不會出來作惡。
宋道長又有一定的修爲，沈莊這樣的情況，他若有能力出手，不會見死不救。
他出身道門，術法對于鬼魂有克制作用。
但凡有所限制，此地不應該如此失控。
再加上張守義對她有承諾，答應鎮守此處。
他們已經是百年老鬼，在他們在，照理來說應該能約束得住。
可這會兒沈莊的情況，卻像是已經在逐漸的惡化了。
她心中隐隐不安，皺了下眉頭。
巷角的牆壁上，暗紅的濃稠液體‘汩汩’從滑膩的牆壁碎縫之中鑽出，一條灰白的骨指混雜于這些液體之中，緩緩伸出。
阿七像是個頑皮的孩童，在那骨指伸出來的刹那，便将其一把捏住。
‘吱唧——’
骨指一被他逮住，頓時像是受到了極大驚吓，掙紮着想要往回縮。
但阿七一抓之後，哪裏還肯放手。
他隻輕輕一抽，便将那骨指從牆縫之中抽了出來，抓握于掌心之中。
這是一截斷指，落進他手掌之後，像是終于感覺到了不對頭。
惡意被恐懼取而代之，那灰白的指骨不停的顫抖。
阿七每搓一下，就能聽到指骨之中附的鬼靈在凄厲的慘叫着。
“我們快走，先到城主府看看再說。”
宋青小的表情越發凝重。
此地鬼靈的失控，使得她逐漸失去了回憶過往的閑情，想要急着回到當初宋長青離開的地方，打開九幽之門。
她一吩咐，阿七就應了一聲，接着面無表情的伸手一捏。
‘咔嚓。’
那指骨傳來清脆的碎裂聲響，裏面依附的怨靈發出尖銳刺耳的慘叫，化爲一道灰霧煙消雲散了。
“小聲一點。”小和尚的耳朵動了動，輕聲的嘀咕：
“不要吵到娘親了。”
他跟在宋青小身邊，每走一步，身上便有黑氣逸出。
這些黑氣很快鑽入牆壁之内，裏面隐藏的鬼靈先前還心懷惡意，此時反倒很快被當成獵物，一一捕捉。
與上一次來時相比，此時的沈莊已經發生了異變，仿佛人們曾經居住過的痕迹在被強行抹去。
取而代之的，則是惡靈寄居的樂土。
但宋青小來過一次，對此地大概位置印象深刻，很快直奔城主府。
城主府中，還保留着上次大戰之後的創痕。
宋青小牽着阿七的手，與銀狼一道屹立于城主府的上空，俯瞰着曾經陣法下陷後留下的巨大創洞。
從上方看下去，那洞口幽深，黑氣彌漫，像是深不見底似的。
“裏面煞氣很濃。”
阿七偏頭看了宋青小一眼，一揮手間，這些煞氣化爲對他有利的力量，盡數鑽入他身體之中。
沒有了彌漫的黑氣，下方的情景呈現在兩人眼中。
洞深約十丈，旁側的洞壁處，被人爲的搭建了一條長長的階梯，直通洞穴之中。
宋青小跳入城主府内，落在那階梯之側。
在她往下跳的時候，阿七身影化爲殘霧消失，而她落地之時，那縷殘霧又凝爲人影，出現在她身側。
巨狼輕靈的從半空之中跳了下來，落地時火焰灼燒煞氣，發出一股糊臭。
它雙目之中閃過一道幽光，沒耐心走那石階，率先跳入那地下墓葬之中。
她看着階梯發呆。
這裏的階梯十分簡陋，并不規則，像是打磨石塊的人并沒有精力去用心的雕琢。
不知爲何，令她想起了當初離開雲虎山前往沈莊前，道觀中下山的那條石階道路。
阿七見她站在石階前發呆，以爲她對于洞内的煞氣頗爲忌憚一般，不由率先下了兩步階梯，如同小大人一般轉頭向她伸出了手：
“娘，娘來，我拉着你。”
“下來，師傅拉着你。”
宋青小的識海之中，突然浮現出一個面容嚴肅的老者身影，也是像此時的阿七一樣，向她伸出了手。
小和尚與宋老道的身影相重合，令她心弦被觸動。
“娘，娘？”
阿七見她隻是呆愣的盯着自己看，不由喚了她兩聲。
她醒悟過神，露出一絲笑容：
“好。”她伸出自己的手，任由小少年将她握住，緩緩走下階梯，進入地底墓葬處。
這裏已經被整理過了，但還是能看得出來殘留着大戰後的痕迹。
書籍被整理過了，一一堆放在向南的角落。
一些當年沈莊的舊物被分門别類的處理，放在書籍的一側。
她記得，自己離開之時，墓葬之中有坍塌下來的堆積如山的屍骨。
但此時地下墓葬空蕩蕩的，那座可怕的骨山已經憑空消失了。
僅剩了少許的一些骨架，堆積在角落之中，受到此地陰煞之氣的影響，仿佛又再次入了魔。
隻是因爲有阿七在，令得這些邪物不敢妄動。
“張守義！”
沈莊變鬼城後，哪怕孟芳蘭已經暫時蟄伏，但一般人恐怕不敢輕易來此處的。
能來這裏，收拾這些東西的，除了雲虎山的宋道長外，不做其他人想了。
那堆殘留的骨山令她心中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這裏的異變也像是訴說着她離開的這些時間裏，此地正朝不妙的方向發展着。
“張守義何在！”
她厲聲大喝，聲音以神念發出。
半步入聖境的實力釋放出來，對于周圍的鬼靈産生了強大的克制作用。
那些原本并不算安份的白骨，在她滿帶殺意的聲音下，安靜了下去，不敢再‘咔咔’的顫抖。
她喚了數聲，并沒有得到回應，神念迅速放開，直到數秒之後，終于感應到有數道氣息過來了。
“何人在此大聲的喧嘩！”
一道男聲厲聲斥喝，但卻帶着一絲令人不易察覺的虛弱。
‘嘩啦’的披風飛揚聲裏，數道慘綠的鬼影從地下墓葬之中閃出。
“張守義？”
宋青小在看到面前的鬼影時，先是有些不敢置信。
但憑借着他的氣息，以及她絕佳的記憶力，她仍是将眼前這個氣息已經十分衰敗的鬼影認出：
“張守義！”
她還記得她踏入百年前的紅霧時，第一次見到張守義時的情景。
他已經死了百年，卻煞氣不減。
手挽重弓，一襲染血的紅色披風迎風飛舞，殺氣騰騰往那一戰，鬼神都要避躲。
那時的他引領一隊追随他的士兵，曾擋住孟芳蘭的陰魂不入沈莊百年之久。
替她搶奪東秦無我手中的太昊天書時，是何等的威風。
可此時的張守義，手上僅剩了半截殘弓，披風被撕裂，戰甲破損，靈體都已經在閃爍，仿佛已經撐不了多久。
他的力量，甚至不及當年宋青小初見他時的五分之一了。
她離去的這些時間裏，沈莊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是不是已經來得太晚，宋長青撐不下去了？
師傅呢？可還活着？
孟芳蘭是不是已經脫困，眼前張守義的情況，是不是與那九幽鬼煞有關？
一瞬間，宋青小的心裏閃過無數的念頭。
張守義的魂體受創十分嚴重，在發現宋青小的刹那，竟像是認她不出。
直到宋青小喚出了他的名字，才像是一下将他心中塵封多時的記憶激活了。
“你認不出我了？”
那身影虛薄的大将軍聽聞此話，靈體輕輕震動，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一般，試探着喚了一聲：
“宋姑娘？是你嗎？”
“是我。”她點了點頭，說道：
“我回來了！”
“宋姑娘！是宋姑娘回來了！”
“宋姑娘回來了！”
張守義聽聞此話，激動得渾身發抖，轉身大喝！
他身後的那些士兵鬼靈情況比他還要糟糕，表情都像是已經變得麻木。
直到他喊了數聲之後，士兵的鬼靈們才像是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那雙呆滞的目光裏，終于注入一絲希望的光火。
“宋姑娘，是當年那個，曾立誓要回來的，宋姑娘嗎？”
“是宋姑娘，是當年那個說會回來的宋姑娘！她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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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