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一陷入了一場死亡一般漫長的安眠。
當他從天空墜落的時候，他全身所承受的痛苦，要遠遠超越死亡本身。
靈力與血脈被榨幹又燃燒殆盡的痛楚，就好像被剝光衣服後放在燒紅的烙鐵上兩邊炙烤，被蒸幹水分然後再蒸幹血液。
但臣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
他本來就是在走一場隻爲求死的瘋狂之旅，本來姐姐在他面前死去的時候他就不打算繼續活下去，可是唯獨不願懵懵懂懂地死去。
所以在最後星季枝勸住了他，讓他決定成爲行走。
隻爲查清楚這背後的真相，然後圖謀報複那些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的上位者們。
所以他從來不曾将那些人看作是同類。
即使他們已經事實上成爲了同類。
這中間他确實受到了很多的誘惑，成爲一位真正上位者的滋味是最蠱惑的毒，一旦你染上了就很難真正離開他。
是的，軒一所做的一切當然不理智，他發動的太過匆忙，即使很多人都判斷他最終不會甘于接受現實，但是沒有人想到他會那麽快就發動了這場謀逆與刺殺。
就像許多人說的，軒一隻要忍耐下來，用十年的時間來積蓄，那麽他有把握殺死兩個以上的知事來爲姐姐複仇，如果這個時間跨度拉長到五十年，那麽當初參與這件事的人都得死。
君子報仇，十年當然不晚，甚至可以更久。
但是軒一害怕，害怕未來的自己會否定今天的自己。
他不可能始終是少年，會做這些不可理喻不可思量的事情。
如果他待在那個位置，總有一天也會變成那樣思慮深沉，一切以全局爲重的上位者樣子。
那個時候現在的自己當然是幼稚可笑的，爲姐姐複仇的想法也是荒誕不經的。
他害怕這種可能。
可是當這場瘋狂的旅途走到盡頭的時候，他的生命也迎來了終結。
他燃盡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但最終所獲得的隻是虛無。
不甘心嗎？當然不甘心。
隻是他連不甘心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諷刺的人生，莫過于把自己原本光明的未來活生生活成了笑話。
原本軒一感覺自己是堕入了無邊又死寂的黑暗之中，感受着向着死亡而去的寂寞航程，他躺在漆黑的河水之中順流而下，道路兩旁開滿了盡态極妍的曼珠沙華。
可是突然，這條河最終流到了盡頭，少年進入了一望無際的海洋之中，冰涼的海水将他浸泡，周圍的一切又都光亮了起來。
……
……
少女在冰湖上滑冰滑了很久，雪白的長發在身後飛舞。
她當然不會累，如果想的話，她能在冰湖上不吃不喝滑上幾百年。
但是偏偏不會想啊。
她不累，隻是有些倦。
這座冰湖便是孕育她的溫床，隻是現在裏面額外泡了一個人，所以少女很不想和他泡鴛鴦浴，哪怕說浴盆有一個湖那麽大。
所以少女在湖上。
可是在湖上，對方的思緒還是在湖中蕩漾着，讓少女有點煩。
不對，不是有點煩。
是很煩。
這個人是她出生以來認識的第一個人類，剛剛見面就打劫了他所帶的食物，然後很想告訴他，你現在就是我罩的了。
不過少女不知是忘記了，還是單純地不想說。
她這樣想了，這樣做了，但是最終，卻沒有這樣說。
畢竟這個人那麽瞧不起自己，自己還要拼命罩他，那不是有病嗎？
自己可是有威嚴的！
可是一轉眼，他就這樣躺在了冰湖之中，像是死人一樣。
少女還沒有見過死人，可是她輕而易舉就理解了死亡的概念。
這就有點更加不開心了。
所以本來打算滑着冰一直滑到對面蘇醒，反正自己也沒有别的事情去做。
可是他在湖底那些沉重而黑暗的思緒在湖中萦繞回蕩，甚至最終抵達到少女的耳邊，就非常的不開心了。
對姐姐的思念，對星城的憎恨，對自己弱小的悔恨，以及那強烈的不甘，這無數的情緒糾集在一起，就好像是就好像一萬隻蒼蠅在少女的耳朵旁嗡嗡嗡。
超煩！
少女坐了下來，有些賭氣地跪坐在冰面上望着其中那個沉睡的少年。
爲什麽，爲什麽你當初就沒有想起我來呢？
那些所有的人中，明明我才是最有資格幫助你的不是嗎？
我可是——超級厲害的啊。
少女這樣想着，然後輕輕咬了咬嘴唇。
她張開了小巧的嘴唇，發出真實的話語：“你看。”
“你想做的一切。”
“我都可以幫你。”
當少女說出這些話語的時候，整個冰湖都開始給予它真正的主人以回應，戰栗在整個大地回蕩，冰湖的湖面泛起了奇異的波紋。
整個冰原都開始嗡鳴，晖亡之林的所有魔獸都匍匐了身子，以便向中央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來展示它的謙卑與臣服。
遠在小屋裏的白貓第一時間便發現了動靜，它的身形頓時化作一道曲折的閃電，繞門過巷，然後直撲向冰湖之上。
白貓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自己隻是睡覺打個盹的工夫，這個少女竟然真的敢做如此瘋狂的事情。
是不是來了個小瘋子，都能把自家的姑娘感染成大瘋子嗎？
“甯馨兒！”
白貓在急掠中呼喊少女的名字，同時在空中的它身形偏折，然後化作一道利箭而出。
但是它無法抵達少女的身邊，哪怕說曾經它是這片冰湖的主人，但是現在很明顯少女才是。
當少女在召喚整個冰湖的力量之時，連它這樣的境界，都隻能退避三舍。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沨滢高聲說道，話語威嚴，平時那個溫和好說話的白貓蕩然無存，它更像是一位嚴厲的父親，一位誕生于世界之處的強者。
“我知道。”少女回頭看向白貓，少女白發，冰雪在她赤裸的身體上織成了典雅華麗的雪白禮裝。
她靜下來的時候隻是一個普通的懵懂少女。
但是并改變不了她生而爲神的本質。
“我有些後悔。”
“以及，我并看不到這個世界。”
“我隻能看到他一個人在我面前。”
這樣說着，少女發出最後的輕語。
“軒一，你想要的力量，我都可以給你。”
“你想做的一切，你都可以去做。”
“反正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并沒有任何的意義。”
雪白的靈光上揚，如同湧泉，晖亡之林的天空雲氣激蕩。
沨滢曾經說過的話是對的。
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舊神，如果她想做什麽事情的話，那麽就真的沒有誰可以阻止她。
那些力量緩慢地透過了晖亡之林的結界，盡管說這些結界是當初爲了囚禁終焉而存在的，時隔數百萬年依然堅不可摧。
但是——她并不是終焉，那些用來囚禁終焉的囚籠，對她來說，網格太大了。
就好像她曾經将力量透出晖亡之林，與在木屋召喚她的軒一相接觸。
那麽此刻，世界也已經給了她真實的回應。
在廣袤的中海，那裏是熱帶的海洋，海風環繞，珊瑚如林。
而此時，一粒冰晶平靜落在海水中。
然後，海洋慢慢凍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