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原本就是錦衣衛聚居的地方,他這身裝扮倒沒引起什麽人的注意,他就這麽一路疾行,走進胡同中段一個普通的宅院,然後便扯開嗓門大喊道:“錢哥兒,我的簸箕做好沒?”
這院子不甚大,也就占地一畝左右,四周的圍牆上幾乎排滿了曬幹的竹子,院子裏到處擺放着做好的竹制品,什麽竹椅、竹凳、簸箕、大掃把等等應有盡有,一看這裏就是個篾匠家。
中間的空地上錢亮正帶着兩個小夥子在那裏破竹片呢,他聞言連忙擡頭回應道:“好了好了,您稍等。”
說罷,他丢下手中的竹條,飛快的走到角落裏,拿起一個半人大的圓簸箕遞給那小旗,随即點頭哈腰道:“大人,您看怎麽樣?”
那小旗拿着簸箕随意看了一下,點頭道:“嗯,手藝還不錯,多少錢?”
錢亮搓着手賠笑道:“給您算便宜點,二十文。”
那小旗聞言,毫不猶豫的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子,丢給錢亮,催促道:“快點找錢,我都餓壞了,急着回去吃飯呢。”
這碎銀子怕不有半兩,錢亮爲難道:“大人,要不您跟我進去拿下錢,我身上沒帶這麽多銅闆。”
那小旗聞言,搖了搖頭,将簸箕往地上一丢,跟在他身後進了屋。
兩人來到屋裏,那小旗卻突然從懷裏掏出個信封塞錢亮手裏,錢亮也沒說什麽,直接将信封往懷裏一踹,然後又飛快的用麻繩給他串了一串銅錢。
那小旗一手拿着銅錢,一手拎着簸箕晃晃悠悠的走了,錢亮卻是疾步穿過後門,往張斌府邸的後花園方向走去。
這時候張斌剛吃完飯,正帶着小張香和小張洋,推着木車子,圍着花園打轉消食呢。
小張香見錢亮急匆匆的走過來,立馬站起來,拔出腰間的木劍,興奮的嬌呼道:“前面發現敵人,快快,快點沖上去!”
張斌微微一笑,朗聲道:“香香小将軍,站穩啦。”
說罷,他真的加快速度,推着車子直直沖向錢亮,把小張香興奮的手舞足蹈。
很快,小推車便來到錢亮跟前,小張香揮起木劍啪的一聲砍錢亮胸口上,随後便嬌呼道:“錢叔叔,你死了,快點。”
錢亮連忙裝模作樣的捂着胸口慘叫幾聲,裝了會死,直到小張香歡呼“勝利了”,“勝利了”,他才憨笑着上前摸摸了摸小張香的頭,然後掏出個信封交給張斌。
這個時候通過錢亮那邊篾匠鋪子送過來的信肯定不是很緊急,張斌不以爲意的揮了揮手,示意錢亮回去,又推着小張香和小張洋轉了一圈,然後又牽着小張香和小張洋,來到花園中間的涼亭,将他們交給戚芳華和洪蓉兒,這才慢慢悠悠的回到主宅書房,撕開信封,抽出信紙仔細看起來。
這封信還是曹化淳從宮裏面傳出來的,但是,這次曹化淳并不清楚溫體仁耍的是什麽把戲,他隻能将溫體仁和崇祯的對話,還有彈劾畢自嚴袒護原南直隸松江府青浦知縣鄭友元那份奏折的内容原原本本的抄錄下來,讓張斌自己判斷。
張斌看完信,眉頭不由皺了起來,如果溫體仁動别人他也懶得去管,畢竟朝廷官員這麽多,被溫體仁陷害的多了去了,他不可能一個個去救,那樣并沒有多大意義,不過畢自嚴就不一樣了,這位兩朝名臣對自己可是相當的不錯,不管怎麽說都要救上一救。
他已經隐隐明白溫體仁要耍什麽把戲了,從彈劾奏折的内容和溫體仁對崇祯所說的那些話來看,鄭友元任青浦知縣期間上繳的稅賦肯定會出問題,但是,戶部的流程他并不是很熟,溫體仁會以哪裏爲突破口他也不甚明了,隻能等候進一步的消息再做打算了。
溫體仁并沒有讓他等多久,第二天一早,唐世濟便帶着幾個禦史和一堆衙役闖進戶部衙門,說是奉旨查賬,那家夥,簡直就跟土匪進了民宅一樣,一頓亂搞,态度嚣張至極。
畢自嚴還不知道是有人在彈劾他,不過唐世濟奉了皇上的旨意來查賬倒是真的,他隻能忍氣吞聲,任由這家夥嚣張。
其實,查個帳并沒有必要這麽大張旗鼓,尤其戶部是朝廷最重要的衙門之一,按理說更不能這麽胡搞瞎搞。
但是,溫體仁就這麽搞了,他就是要打畢自嚴的臉,赤luoluo的羞辱這個敢于跟自己作對的老家夥!
唐世濟帶着人在戶部衙門查了一天,極盡羞辱之能事,把畢自嚴氣得臉色鐵青,這才拿着個賬本嚣張的走了。
而這一天,處在京城和通州之間的太倉庫同樣有人搜查,不過吏部和刑部的官員都客氣的很,隻是跟太倉庫的大使唐晚閑聊了半天,假假意思核對了一下賬目,然後便拿着一個賬本走了。
第三天一早,上完早朝,溫體仁便拿着兩個賬本來求見崇祯,一個是戶部衙門的收支記錄,一個是太倉庫那邊的收支記錄。
崇祯看完兩個賬本,臉色頓時變得難看無比,這個鄭友元果然有問題,畢自嚴果然在徇私舞弊!
戶部賬本上明明白白的記錄着,崇祯六年某月某日,收到南直隸松江府青浦縣稅銀二千九百三十一兩,但是,太倉庫的賬本上卻是一個“無”字,其他州府縣的稅銀都有入庫記錄,唯有松江府青浦縣的稅銀“無”!
這足以證明,戶部衙門做的帳是假的,太倉庫根本就沒收到銀子!
崇祯又怒了,堂堂太子太保,戶部尚書,竟然濫用職權,徇私舞弊,這還得了!
他闆着臉想了想,随即便揮退溫體仁,命人傳駱養性前來。
駱養性急匆匆的趕到禦書房,崇祯二話不說,直接将太倉庫的賬本交給他,然後冷冷道:“即刻帶人,快馬加鞭趕往太倉庫,核查一下這個賬本上的稅銀。”
溫體仁正在弄畢自嚴,這事駱養性自然聽說了,張斌跟畢自嚴的關系相當不錯他也知道,但是,皇上讓他帶人去核查稅銀他卻不敢不去。
太倉庫就在京城和通州之間的一處山谷裏面,距離京城還不到十裏,駱養性很快就帶人趕到了,而賬本上的稅銀總共也就幾十萬兩,不到半個時辰,他就帶人核對清楚了,沒有任何問題!
這個時候,他心裏才稍微松了口氣,他還以爲稅銀沒有問題,畢自嚴就沒有問題,沒想到,崇祯聽到彙報之後,直接大怒道:“傳畢自嚴前來觐見!”
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駱養性瞬間就懵圈了,稅銀明明沒問題啊,皇上爲什麽發這麽大火呢?
他站在那裏尴尬無比,因爲崇祯并沒有讓他走,他不敢走啊!
畢自嚴已經隐隐明白,肯定是出什麽問題了,不然唐世濟不可能那麽嚣張。
但是,他卻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因爲唐世濟帶走的是去年南直隸上繳稅賦的賬本,南直隸的稅賦都是由南都戶部負責征繳的,京城戶部隻是負責收銀子而已,能出什麽問題呢?
他帶着滿心的疑問來到禦書房,一番見禮之後,崇祯竟然沒有讓他起來,反而讓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遞給他兩個賬本。
畢自嚴這個莫名其妙啊,一個戶部的收支記錄,一個太倉庫的收支記錄,難道有哪裏對不上數?
他還沒來得及翻開,崇祯突然冷冷的問道:“鄭友元去年在松江府任青浦知縣期間稅賦都上繳了嗎?”
這個畢自嚴還真有印象,因爲鄭友元是他好友之子,他對鄭友元的事情還是比較關注的,他毫不猶豫的回道:“回皇上,松江府青浦縣去年的稅銀總計四千一百八十八兩,因興修水利,開渠引水耗費白銀一千二百五十七兩,結餘二千九百三十一兩,已經全部上繳。”
崇祯冷哼道:“哼,興修水利,好,這個就不說了,剩下的二千九百三十一兩真的全部上繳了嗎?”
畢自嚴肯定的道:“回皇上,這個微臣親自核查過,已經全部上繳了。”
崇祯再次冷哼道:“哼,南直隸松江府下面的一個小縣的稅賦你都親自去核查,你這戶部尚書還真是盡職盡責啊,說,你是不是跟鄭友元關系匪淺?”
畢自嚴這個莫名其妙啊,他跟鄭友元關系匪淺很多朝臣都知道啊,這有什麽好隐瞞的,他毫不猶豫的點頭道:“回皇上,是的,鄭友元的父親與微臣是兒時的玩伴,而且在微臣赴京趕考的還資助過微臣,所以,微臣對鄭友元頗爲照拂,這個很多朝臣都知道。”
崇祯微怒道:“就因爲鄭友元的父親曾經資助過你,你就要徇私枉法,幫他做假賬,幫他隐瞞貪墨稅賦的罪證嗎?”
畢自嚴聞言,大驚道:“沒有啊皇上,微臣所說的照拂隻是在其進京期間給予生活上的照顧,微臣沒有幫他做假賬啊,他也沒有貪墨稅銀啊!”
崇祯不由大怒道:“還想狡辯,你好好看看太倉庫的收支記錄,上面有你所說的二千九百三十一兩嗎?”
畢自嚴連忙拿起太倉庫的賬本,飛快的翻起來,很快,他便翻到了松江府青浦縣那一頁,南直隸松江府青浦縣崇祯六年上繳稅銀,無!
怎麽可能!
他瞬間就傻眼了,青浦縣去年上繳的二千九百三十一兩稅銀他的确沒有親眼見過,但是,很多戶部官員都去清點核對過啊,一個州府的稅銀有幾十兩甚至幾百兩的出入都有可能,但是,幾千兩的出入絕對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有這麽大的出入,他下面的官員早就報上來了,怎麽可能沒一個人向他彙報呢!
畢自嚴難以置信的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戶部收到的稅銀都經過了層層清點,将近三千兩銀子對不上數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皇上明察啊!”
崇祯這會兒哪裏還聽的進去畢自嚴的“狡辯”,他隻感覺一陣頭暈目眩,這可是他最信任的戶部尚書啊!
朕對你還要怎麽樣?
朕給你官加太子太保,讓你位極人臣,你竟然敢徇私舞弊,包庇親友貪墨稅銀!
你就是這樣報答朕的嗎?
他越想越氣,越氣就越頭暈,終于,他忘卻了畢自嚴所有的功績,忘卻了畢自嚴爲了調撥糧草将盡幾十天不眠不休,累的頭脹如鬥,吐血不止,現在,他隻知道畢自嚴背着他徇私舞弊,當着他的面還要狡辯不止!
啊呀呀,氣煞朕了,他忍不住怒吼道:“駱養性,給我将這個徇私舞弊的奸妄小人打入诏獄,好好審問,看他是怎麽欺瞞朕的!”
駱養性和畢自嚴同時目瞪口呆,皇上莫不是瘋了吧!
這還沒完呢,緊接着,崇祯又怒吼道:“還有,都察院巡按禦史鄭友元也給朕打入诏獄,好好審問,看他是怎麽貪墨稅銀的!”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啊,不說别人,就連駱養性這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都知道,畢自嚴不可能爲了這麽點小事徇私舞弊啊,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想徇私舞弊也不會用這麽拙劣的辦法,留下這麽大個漏洞給人去查啊!
皇上怕是有點神志不清了,這是駱養性和畢自嚴共同的想法。
但是,當着崇祯的面他們卻什麽都不敢說,駱養性愣了一下,随即便朝畢自嚴使了個眼色,然後嚴肅的道:“畢大人,走吧。”
畢自嚴這個時候哪還有心思看駱養性的眼色,他隻感覺眼前的世界都變的昏暗無比,皇上,竟然要将他打入诏獄審問,自己如果真的徇私舞弊還差不多,問題自己壓根什麽都沒幹啊!
這到底是什麽世道啊,自己鞠躬盡瘁,廢寝忘食,竭盡全力支撐着大明搖搖欲墜的财政,皇上竟然聽信讒言,将自己打入诏獄!
他已經隐隐明白了,這肯定是溫體仁搞的鬼,但是,這個時候,不管怎麽解釋皇上都不會信了,因爲皇上已經完全被溫體仁給蠱惑了!
他失魂落魄的站起來,拖着沉重的步伐顫巍巍的向外走去,眼中滿是絕望之色。
錦衣衛北鎮撫司诏獄,那裏,或許就是自己這些忠臣最後的歸宿吧,天啓朝如此,崇祯朝還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