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艘大福船,遼東平民張盤正靠坐在船舷上,手拿一根蕃薯條,時不時嚼上一口,看上去清閑無比。
八年了,從金州衛失陷那天開始,這八年時間,他從來沒有過這麽安甯、祥和、幸福的感覺。
他出生于金州衛一個普通農戶家庭,家中原有五口人,除了他的父母,上面還有兩個姐姐,那時候,他家裏雖隻有十餘畝薄田,但一家人省吃儉用,節衣縮食,日子湊合着還能過。
由于他是家中的老幺,父母和兩位姐姐對他都寵愛異常,有什麽好吃的都留給他吃,如果能有點餘錢買點布料絕對先給他做新衣服,那時候他感覺特别幸福,甚至還幻想着長大以後娶妻生子,和父母一樣,帶着兒女,和和美美的過下去。
但是,這一切,從八年前開始,就變了。
那一年,建奴入侵,那一年,明軍大敗,那一年,所有父老鄉親還沒來的及逃跑便落入建奴手中成爲賤民。
建奴兇殘暴戾,從來就不把遼東平民當人,什麽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連頭發都要按他們的要求剃,不然就是死。
他們收稅也收的特别重,說是好心好意分什麽田地,其實那些田地原本就是他們自己家的,原來他家勉強還能靠十餘畝田地度日,但是,建奴一來,那稅賦重的他們就沒吃過一頓飽飯。
如果光是吃不飽也就算了,他們還必須給建奴去種地,一年到頭,累的要死,稍有懈怠都會挨頓鞭子。
大家都受不了這種生活,第二年就反了,也不知道是誰帶的頭,第二年糧食一收,父老鄉親們便跟着造反的人一起躲進山裏,用鋤頭菜刀自保,守護着自己的家人。
結果,沒堅持多久,所有人便被建奴抓回去了。
這次,他們見識到了建奴真正的兇殘之處,所有男丁,十二歲以上,全部拖到一邊砍了,其餘人,全部貶爲農奴。
那年他正好十一歲,幸免于難,但是,他的父親卻被拖了出去,當着一家人的面,砍了!
緊接着,他兩個姐姐也被建奴抓走了,從此以後,了無音信。
他和母親相依爲命,天天過着豬狗不如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四年。
前年的時候,因爲糧食欠收,建奴下了個荒唐的命令,所有年老體衰的,全部去當地牛錄那裏受死,不要浪費糧食!
一開始,自然沒有人會老老實實去受死。
但是,緊接着,建奴就開始清查了,沒有按命令執行的,一家老幼,全部處死!
一家又一家,不知道殺了多少家,大家終于怕了,母親就那麽含淚看着他,不舍的離去了。
父親、母親、姐姐,張盤在心裏一個個念着親人的名字,常年沒日沒夜的勞作,心神俱疲,父親和姐姐的樣貌他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唯有母親那不舍的眼神深深的刻在他腦海中。
“張盤,你怎麽了,又想親人了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是柱子,跟他一樣,都是鑲白旗牛錄古尼音布的農奴。
張盤抹了把淚水,微笑道:“沒什麽,都過去了,我們終于逃出生天了。”
柱子感慨道:“是啊,我們終于逃出來了,這都在海上飄了半個月了,他們也不知道要把我們送到哪裏去。”
張盤無所謂的道:“不是說了嗎,福建東番衛,不管是哪裏,總比遼東好。”
柱子跟着點頭道:“是啊,隻要能逃出那個鬼地方,去哪裏都行。”
正在這時,甲闆中間的船艙前突然響起一聲大喊:“吃飯了,吃飯了,大家都拿着碗,排好隊,不要擠啊。”
這都吃了半個多月了,大家早已不是剛從遼東逃出來那會兒,看見白米飯就會發瘋的那種了,所有人都老老實實走到放碗筷的地方,從籮筐裏拿起一副碗筷,老老實實的在甲闆上排起了長隊。
這艘大福船上總共有兩百多遼東逃出來的平民,一個老人都沒有,小孩也不多,大部分都是十多二十歲的年輕人,連三十歲以上的人都很少。
打飯的士卒也相當熟練,那飯勺和菜勺飛舞起來,讓人眼花缭亂,很快,便輪到柱子和張盤了,前面柱子剛把碗伸出去,便忍不住問道:“大哥,還有多久到地方啊?”
那打飯的士卒飛快的給他裝了一大碗飯,又将飯碗伸到旁邊接了一大勺菜,随即飛快的把大碗遞給柱子,這才微笑道:“快了,趕緊吃啊,可能等一會兒就到了。”
柱子聞言,端着碗跑到一邊,飛快的吃起來。
張盤走上前把碗遞出去,微笑道:“大哥,你不是開玩笑的吧,還能一會兒就到了嗎?”
那盛飯的士卒飛快的打好飯菜,遞到張盤手裏,随即微笑着回道:“真不是開玩笑的,按這路程算,這會兒也該到了,這海上也沒個參照,誰知道呢。”
張盤接過大碗,飛快的讓到一邊,以免擋了後面人的路,聽完那打飯的士卒回答,他才微笑着點了點頭,向柱子身邊走去。
這些明軍士卒都很随和,你問什麽他們都會回答,當然,有時候他們也會開玩笑,可能他們也不知道答案,所以幹脆開個玩笑算了。
不過,這次還真不像是開玩笑的。
真的要到了嗎?
張盤不由有點激動起來,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真是讓人期待啊。
他端起白米飯,飛快的吃起來。
米,是上好的江南大米,老大一碗,少說也有一斤,要換做以前,他想都不敢想,這麽多大米,都夠他熬十多天稀飯喝了,現在卻是一頓飯的量。
菜,是他最喜歡吃的土豆炖雞肉,雖說飯上面蓋的一層大多都是金黃的土豆泥,雞肉就那麽一塊,張盤也吃的津津有味。
這幾年,他哪吃過什麽真正的菜啊,最多也就是撿點諸申丢掉的爛菜葉子,煮點菜湯喝,連鹽都沒有,哪像這土豆泥,不但鹽味适中,還有一股特殊的香味,聽船上的士卒說,這是從洋人那裏進購的香料,金貴着呢,一斤就要幾錢銀子!
聽他們說,這些都是福建巡撫張大人特意給他們準備的,就怕他們吃不好。
這福建巡撫張大人真是大好人啊,像遼東巡撫,遼東平民基本上聽都沒聽說過,還管你吃的好不好,你有沒有吃的,他都不管!
這也正是張盤對新生活充滿向往的原因,在這麽一個好官治下生活,比起遼東,那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
他飛快的把飯吃完,然後把雞肉丢嘴裏,美滋滋的嚼起來。
這雞骨頭還沒完全嚼碎,中間桅杆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喊:“到了,東番北衛,雞籠港,到了。”
聽到他這聲大喊,甲闆上的人都興奮的站起來跑到船舷兩側,伸着頭,往前方看去。
果然,前面隐隐出現一條黑線,那應該就是海岸了,東番衛,終于到了。
遼東就是邊鎮,對大明的衛所他們并不陌生,在他們想來,東番衛應該就跟金州衛和複州衛差不多,也就比一般的縣大一點,能容下船隊這上萬平民就不錯了。
這時候,前面又傳來呼喊聲:“鄉親們,排隊了啊,排成十二列方陣,把總大人有話跟大家說。”
排隊,也是這些天船上所有平民唯一的要做的事情,或者說是訓練,每天早上船上的士卒都會把大家召集起來,操練一個時辰隊形,不管男女老幼都要操練,也就是多少多少列方陣,排整齊就行了。
十二列方陣是操練的最多的,船上所有平民都很熟了,甚至自己大概應該站在什麽位置大家都記得了,很快,所有人就排成了長長的方陣,整整齊齊,看上去還像那麽回事。
大家剛排好,一個身着魚鱗甲的明将便帶着一隊士卒來到陣前,他大緻看了一下陣形,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才朗聲道:“鄉親們,大家應該都聽到了,東番衛到了,前面就是東番後衛雞籠港,不過呢,我估計,這裏怕是安置不了你們這一批了,因爲前面我已經送過幾批過來了,上次這裏就說人滿了。”
他的話剛落音,所有平民都大驚失色,安置不了了,這是什麽意思,那他們怎麽辦!
那把總見大家的表情,連忙解釋道:“大家不必驚慌,東番衛并不止一個東番後衛,地方有的是。”
這時,隊伍中有個小夥子突然把右手擡起了,高高舉過頭頂。
那把總見了,微笑着點頭道:“嗯,你說。”
那小夥子鼓起勇氣道:“大人,我想問一下,東番有幾個衛所啊,能容的下我們不?”
那把總繼續微笑道:“東番總共有九個衛所,良田上千萬畝,大家不用擔心沒地種。”
九個衛所,上千萬畝良田,那不是跟遼東差不多大!
所有人臉上又露出了笑容,這麽大地方,他們這一萬多人還真不用擔心容不下。
緊接着,那把總又朗聲道:“我把大家召集起來,是想跟大家說一下,等下到了雞籠港,大家都不要激動,也不要急着往船下面跑,我估摸着,很有可能,你們會被安排到其他衛所的駐地去,這船,你們怕還得多坐幾天。大家記住啊,不要急,不要亂,如果要下船,我會跟大家說的,好了,解散。”
不久,船隊便來到雞籠港外的社寮島附近,果然如那把總所料的一樣,船隊還沒有進入港口,就有幾艘快船迎面而來,不一會兒,旗艦那邊便發出旗語。
桅杆上的傳令兵回了個旗語,随即便對下面仰頭張望的把總道:“傳巡撫大人令,這一批平民安排到東番中左衛,船隊向右,先去東番後衛中左所補充糧食和淡水。”
那把總點了點頭,随即指揮福船跟着船隊向右前方駛去。
這會兒整個東番都建立起了屯衛體系,東番九衛,每個衛下面都設有九個千戶所,東番後衛中左所駐地就在離雞籠港不遠的淡水港。
當天下午,船隊便抵達了東番後衛中左所,補充了糧食和淡水之後,船隊繼續出發,沿着東番東海岸航行了四天左右,船隊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東番中左衛。
船隊慢慢靠近港口,福船上的把總又把大家集合起來,開始訓話了。
那把總滿臉喜氣洋洋的道:“終于把大家送到地方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在這裏,我祝大家在東番衛過的幸福美滿,其樂融融。”
所有平民聞言,紛紛道謝:“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送我們過來,多謝大人這些天的照顧。”
那把總把手一擡,待衆人安靜下來,他又朗聲道:“最後,我還是要交待一下,大家不要急,不要亂。要不這樣,我們就在這裏列隊等候下船,大家說,怎麽樣?”
所有平民轟然應諾:“好。”
很快,這艘船靠上碼頭,梯子剛放下去,一個傳令兵便飛速跑上來,對着那把總拱手道:“大人,指揮使洪旭大人有令,這一船人,去東番中左衛中前所向千戶謝正陽大人報道。”
那把總摸了摸腦袋,尴尬的問道:“東番中左衛中前所怎麽去,我不知道啊!”
那傳令兵拱手道:“這個不用大人管,讓他們跟着我走就行了。”
那把總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是這樣啊,這幾個月都在船上,都不知道東番變成什麽樣了。好了,鄉親們,跟着他走吧,我最後指揮一次,所有人,單列隊形,目标,東番中左衛中前所,出發。”
船上的鄉親們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都大笑起來,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兩百多平民一一想他道别,下了船,跟着那傳令兵往港口外走去。
沒想到,他這最後一個命令還下錯了,傳令兵并沒有帶着這兩百多人去東番中左衛中前所。而是去了東番中左衛駐地,也就是指揮使衙門所在的地方。
這裏,是一個上萬人規模的城池,就在港口不遠處,城牆都已經建好了,上面好像還在修築炮台和堡壘,城池裏面則是整整齊齊的軍營,每排軍營前面都有一個龐大的校場,足可容納上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