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後雞場主人、養雞專業戶,與那戶人家的女主人攀談良久。
作爲剛來不久的小工,陸林在旁邊打量着,發現這戶農家的女主人雖然九十多歲了,但耳不聾眼不花,身體健康得很,言談舉止都不像是當地農民,而且十分地健談。
反倒是那老爺爺話語不多,一個人在角落處坐着,悶頭抽着旱煙。
聊了差不多半小時,養雞專業戶方才放下了籃子,也沒有要錢,便帶着陸林出了門,返回半山的養雞場去。
回去的路上,陸林很是好奇地問道:“老師,你向來不是一個喜歡廢話的人,爲何會與那老婆婆聊上那麽久呢?”
養雞專業戶平靜地說道:“身爲一個作者,必須要睜開眼睛看世界,多與不同的人群接觸,這樣子,才能夠将我們現實身處的世界,用最好的筆調記錄下來”
陸林有些不解,問:“所以,你覺得剛才那兩位老人家,很有描述的價值?”
養雞專業戶問:“你不覺得,他們兩個,很像我書中的人物嗎?”
陸林愣了一下,這才回答道:“你說的,是顧白果與小木匠甘十三麽?”
養雞專業戶看了自己的學生一眼,然後說道:“對。”
陸林想了想,并不這麽認爲,不過他大概也知曉眼前這位老大的脾氣,所以不敢直接頂牛,而是岔開了話題:“老師,你目前寫下的這幾本著作,都是有人物原型的,無論是陸左、蕭克明,還是陳志程,又或者王明、老鬼,以及陸言等,這些人至今都還活躍于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名聲斐然,但爲什麽你會選擇将新書,定在民國,并且還是在一個虛拟人物上呢?”
“虛拟人物?”
養雞專業戶盯着自己的學生,好一會兒,方才問道:“我與你見面的時候,我是怎麽介紹自己的?”
陸林說道:“觀察者。”
養雞專業戶平靜地說道:“對,我說我是觀察者,而不是作者——是什麽讓你覺得,甘墨甘十三,會是一個虛拟人物呢?”
陸林有些心虛,問:“難道不是?”
養雞專業戶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陸林猶豫了一下,說道:“我通讀了你前面的基本著作,并沒有找到人物原型的影子”
他說得有些忐忑,而果然,養雞專業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沒找到,并不是沒有,罰你明天開始,多讀幾遍,認真找一找——我跟你講了,做我們觀察者的,需要心細,唯有心細,方才能夠捋清蛛絲馬迹,找到最終的線索,還原事件的真相我給你一些提示,無論是王紅旗,還是許映愚,又或者其他人,都有伏筆在裏面,至于爲什麽甘墨之名,後世不顯呢,這事兒我建議你去看一眼莫言的小說蛙”
聽到養雞專業戶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批評,陸林不敢多言,低着頭不敢說話。
大概是瞧見這小子服服帖帖了,養雞專業戶也沒有繼續訓斥,而是問道:“還有問題沒?”
陸林聳拉着頭,說道:“沒了。”
養雞專業戶的眼睛一瞪,惡聲惡氣地吼道:“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說話做事,一定要實事求是,遇到困難就慫逼,以後還怎麽做事?你可是覺醒了五層基因鎖的龍虎天師,怎麽給我的感覺,還像個沒畢業的學生仔一樣?”
陸林被這麽訓斥着,一臉無奈,想着老大您這兇神惡煞的态度,我說什麽都是錯,又何必多言?
然而養雞專業戶卻仿佛知曉他所想的一般,口氣更兇了,罵道:“我态度是有些兇,但這又如何?遇到困難就退縮,你以後還如何幹大事?”
聽到這話兒,陸林終于鼓足了勇氣,問:“老師,我想知道,你爲何會最後擔當滅世的大反派?”
養雞專業戶聽到,不由得愣了一下。
随即他給出了答案來:“沒爲什麽啊,我就是實事求是地記錄而已。”
陸林問:“也就是說,最開始你也并不知曉背後的原因,這裏面的你,不管是武陵王,還是沈老總,又或者彌勒、以及後面的邪靈教掌教元帥,他們所做過的事情,也都是你所做的,對嗎?”
這一回養雞專業戶沒有任何的猶豫,點頭說道:“對。”
簡單一個字,說得陸林心中的恐懼越盛。
他猶豫了一下,方才說道:“所以,我們都是反派?”
聽到這問題,養雞專業戶陷入了沉默之中。
許久之後,他方才回答道:“從某種角度上來講,你可以這麽理解,因爲不管是陸左,還是陸言這陸氏雙雄,還是其他人,這些站在正義一方立場的人,對我都是無比敵視的,但站在更高的角度,去觀察事物的本質,你就會發現,我所做的,與共工怒觸不周山一樣,并無任何的區别,過度的小仁小義,道德綁架,最終是救不了人類的,想要掙脫眼下的束縛,與那狗屁的世界規則做抵抗,明白世界背後的真相,犧牲一部分人,其實都是可以的——關于這一點,你應該最有體會才對”
陸林聽了,沉默不語。
養雞專業戶繼續說道:“你我生下來,便是棋子的命,不管你在這棋盤之上如何征伐沖鋒,其實都逃脫不得這樣的命運,而想要見到那幕後下棋的人,就得打翻棋盤,擾亂他們的計劃進程,唯有如此,你才能夠在那些家夥氣急敗壞之後,瞧見他們的嘴臉”
陸林這才問道:“所以,老師你的所作所爲,便是想要打破那些人的棋盤咯?”
養雞專業戶冷冷說道:“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察覺出有這麽一幫人了,隻不過,那個時候的我,并不知曉他們這麽做,到底是爲什麽而已”
陸林問:“那老師你現在明白了嗎?”
養雞專業戶擡起頭來,看向了天空。
此刻萬裏晴空,烈陽高照。
他的臉色變得陰鸷下來,随後轉過了頭去,淡淡說道:“以後,你就會明白了的——說回書,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
陸林猶豫了一下,問:“所以,甘十三斬下善屍之後,就變回了普通人了?”
養雞專業戶平靜地說道:“當時你看到他斬下惡屍之後,也是這麽說的——但普通人,能夠随随便便,進屋裏去轉一圈,就将善屍給斬出來的麽?”
陸林點頭,說道:“像老師您這般說的話,那甘十三當真是百年而來的第一奇才啊?”
養雞專業戶問:“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爲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瞧見甘墨之事,你可有什麽收獲?”
陸林認真地說道:“我明白,魯大培養甘十三,一不築基,二不傳術,而是一直都在磨練他的性子,讓他保持最爲質樸渾圓的赤子心,這樣下來的甘十三,乍一看,仿佛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然而一旦面對真正的磨難,他卻往往能夠迸發出巨大的力量來,靠的便是他那顆持之以恒、處事不驚的強大内心”
聽到陸林的分析總結,養雞專業戶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笑容來。
這小子,終于明白了他的心意。
故事隻是載體,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但承載的内核到底是什麽,這個才是真正重要的。
然而這時,那陸林又問了一句:“老師,我想知曉,甘十三他最後,有沒有斬出執屍?若是他斬了出來,是否能夠如同傳說中的一般,三屍斬盡後,就是大寂滅境界,接着三屍合一,化身與本體徹底融合不分彼此,随後可以身化億萬,成爲聖人,離那混元大道,也隻有一步之遙”
聽到這話兒,養雞專業戶不由得笑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我也能夠身化億萬,但你覺得我是聖人麽?”
陸林:“呃”
他不确定自己這馬屁,是否要拍出去。
拍去了,養雞專業戶是否會接。
所以,很頭疼啊。
陸林這邊一臉無奈,而養雞專業戶卻平靜地說道:“我記錄過那麽多的人物,但甘十三此人,卻是我最弄不清楚,也是最難以把握的。這個人,我勘不透,至于爲什麽大概,他的境界,比我也要強上許多,才會如此吧?”
心高氣傲的他說完這話兒,忍不住地擡頭,看向了天際去。
是啊,那個奠定了當今華夏繁榮基礎的男人,又怎麽可能是他所能夠評定的呢?
而這時陸林卻并不了解養雞專業戶的感慨,而是說道:“最後問一個問題——我們今天去送雞蛋不要錢的夫婦,會不會真的就是甘十三和顧白果?”
養雞專業戶翻起了白眼來,罵道:“滾!”
說完話,他轉身,走進了熱鬧的養雞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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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往回倒數十年,同樣在這一片山區,一處深藏在山裏,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漫山野花之中,有一座大道至簡的竹林小屋。
一天夜裏,有個男人從床上坐了起來,随後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沒有驚動夢中的妻子,緩步來到了外面。
這天的月亮很圓,挂在天上,向世間灑落清輝。
夜涼如水。
他坐在院子裏的凳子上,心情無比煩躁,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從懷裏,摸出了一尊不知道把玩了多少年的木雕人偶來,放在了桌子上。
桌上的木雕人偶,是一個面容僵硬、不苟言笑的青衣道士。
這雕刻十分傳神,不但人物表情活靈活現,就連翻飛而起的衣袂,都能夠讓人感受得到其間的風
若是讓許多藝術鑒賞家瞧見的話,定然會驚呼——傳世之作。
然而男人卻一直盯着那木雕,面沉如水。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口中喃喃說了一句話:“世間再無李道子!”
話音剛落,虛空之中,一陣狂震。
緊接着,在院子裏,出現了一個圓弧,最終撕裂空間,化作了一處虛空之門來。
門中走出一個粉嫩乖巧的小道童,臉上卻毫無天真之色。
他走到了男人的跟前,拱手說道:“師兄,我是”
男人伸出了手來,平靜地說道:“不必多言,我都知道。”
道童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滿腔話語給憋了回去,随後拱手說道:“師父讓我過來,接你過去。”
男人站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屋子,随後點頭說道:“好。”
他跟随着道童,穿過了那極緻圓弧的虛空之門,随後來到了一方漫天星空籠罩下的世界裏。
這兒仿佛是一處巨大的肥皂泡泡,而他,則身處于泡泡的頂端。
當然,這泡泡并非獨立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瞧見了另外一個泡泡,而泡泡的頂端處,卻是一隻巨大的黑色手掌。
瞧見那個,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間。
而這個時候,有一個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身邊,開口說道:“它現在是戰友,而不是你的敵人。”
男人聽了,回轉過身來,打量着眼前這個提着旱煙鍋子的老人。
幾秒鍾之後,他淡淡說道:“你不必專門演化成他的模樣來,你應該知曉,我對魯大的情感,一直以來,都并不深厚”
那人聽了,不由得笑了,随後搖身一變,卻是化作了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
老者長袍大袖,那雪白的頭發和胡子甚至能夠拖到地上來。
他看着這個面色冷淡的男人,滿意地笑了,說道:“很好,很好,不愧是我費盡心思培育出來的弟子,果然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男人淡淡說道:“有事說事。”
老者點頭,将手掌往前一抹,卻浮出了一處畫面來。
一處晶瑩通透的巨大球體,裏面仿佛有三千世界,億萬生靈。
盡頭往外一拉,卻是無盡黑暗。
黑暗是光芒的數萬億倍。
黑暗侵蝕,不斷沖撞着那宇宙之中,唯一的光芒。
晶瑩球體,仿佛随時都會破碎。
老者雙手操控着畫面,無數光芒流轉,而他則臉色黯淡地說道:“我們、撐不住了”
男人沉默了一下,擡起頭來。
他看向了天空,随後淡淡說道:“當年給我提示的那位呢?”
老者搖頭說道:“還沒來,至少需要幾十年”
男人聽了,點了點頭。
他說道:“我們需要一個新的計劃”
老者讨好地說道:“是,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