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一看上去,就知道是挺貴的。
而他面前的石桌之上,則擺放着一整套名貴的茶具--粉彩胭脂紅地軋道開光山水的盞托,銅胎掐絲琺琅茶壺,加上乾隆款紫泥小壺及煎茶器具,以及漆木茶道用具,顯得無端奢華。
銅爐煮水,已經很久了,那老頭子瞧見小木匠走了過來,開口說道:"要不要先飲一杯?”
小木匠哈哈一笑,說:"也好。”
他倒也是毫不客氣地走上前來,坐在了老頭子的對面。
這個老頭子端坐在凳子上,雖然沒有站起來,但小木匠能夠揣摩得出,這人應該不到一米六五的身高。
個子不高,但氣場十足的老頭拿起竹制夾子來,當着小木匠的面兒,一套行雲流水、讓人眼花缭亂的動作弄完,最終端出了一盞清茶來,放在了小木匠的面前。
小木匠臉上的笑容,一直都沒有收斂。
他淡淡地笑着,有一種古怪的情緒在洋溢。
知道此刻,那老頭子方才擡起頭來,與小木匠對視一眼,然後說道:"我想,我們彼此之間,就用不着相互介紹了吧?”
小木匠點頭,說:"月圓之夜,能夠出現在這個鬼地方的,除了你我,再無其他人了。”
這個亭子裏的老頭子,便是傳說中的涼宮禦。
半神涼宮禦。
與想象中的不一樣,這位盛名無數,近乎于神話的男人,現實中其實就是一個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比較講究排場的老頭子而已,除了容貌看着還算矍铄,紅光滿面之外,看不出太多的不凡來。
當然,這個世界上便是如此,看着越是平凡之人,越能夠爆發出讓人驚駭的力量來。
涼宮禦如此,小木匠也如此。
瞧見淡定自若的小木匠,涼宮禦十分滿意,他伸手,指着桌上的茶盞,說道:"嘗一嘗?你放心,裏面沒有任何問題的。”
小木匠伸手過去,拿起茶杯,淺飲一口,随後笑着說道:"你若是在這兒放了毒,天下間,便沒有人能夠幫着你勘破死劫,走上更高的地方去了……”
涼宮禦聽了,忍不住苦笑起來。
他對面前的這個年輕人說道:"你呀你,當真是我意料之外的存在,而且崛起得還如此生猛。我剛剛把你師父給擊敗了,你回手,便将我培養了半輩子的磨刀石給毀去了……真的是,真的是太……”
他一時之間,居然找不出什麽詞來形容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彪悍""。
小木匠笑了笑,說道:"我這不是來了麽?”
涼宮禦盯着對面飲茶的年輕人,點了點頭,說道:"對,你很好,很不錯,比我那個不成器的徒弟強多了,或許我今生的突破,便落在了你的身上呢……”
小木匠擠了擠眼睛,笑着說道:"或許不是突破,而是真正的死亡呢?”
涼宮禦聽到,不由得愣了一下。
随後這個在日本人心中宛如神靈一般的老頭子,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來。
這場景要是落到了旁人眼中,恐怕會驚掉眼球去。
因爲在那些熟悉涼宮禦的人眼中,這位半神閣下,可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無比嚴肅的,現如今怎麽會這般歡脫呢?
小木匠說道:"你覺得滑稽?”
涼宮禦點頭,說對,好多年了,還沒有人膽敢這麽跟我說過話。
小木匠平靜地說道:"如果我沒有戰勝你的信心,有怎麽敢彪呼呼地跑到這兒來,與你決戰呢?我難不成是送死來的?”
涼宮禦說道:"我還以爲你是被那些人逼着,又或者被某種民族情緒給影響了呢……”
小木匠盯着面前這個身穿誇張華服的糟老頭子,想了想,然後說道:"我多嘴問一句,在你這樣的境界,所謂的國家啊,民族啊,于你而言,還有那麽多的意義麽?”
涼宮禦聽到這話兒,居然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應該是有的吧?畢竟這些處理妥當了,我能夠省去許多的心思,能夠投入更多的精力來,研究天道,并且還能夠保持一個相對比較愉悅的情緒,不會有太多的麻煩--你應該知道,當修行到一個境界的時候,我們最大的敵人,是時間,以及自己……”
小木匠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來,說道:"我終于知曉你爲什麽停滞在這樣的境界多年,而一直沒有寸進了。”
涼宮禦眉頭一揚,說道:"哦?你可有什麽見解?”
小木匠說道:"在中國的修行界,有一個至高的目标,叫做'太上忘情',你可知曉?”
涼宮禦是何等聰穎之人,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說道:"你這是在詭辯。”
小木匠笑着說道:"你呀你,雖說表面上退隐,不問世事,但現如今日本的朝野上下,都能夠瞧見你在背後的影子--你如此處心積慮,費盡心思,将修行的精力,投入到世間之俗務,以及廉價的情感之上去,有什麽用呢?須知--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爲情緒所動,不爲情感所擾。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氣,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涼宮禦聽了他的話,若有所思,随後問:"茶可還好?”
小木匠點頭,說不錯。
涼宮禦又問:"還要喝一杯麽?”
小木匠搖頭,說:"不用了,你看這月色多迷人,海風多溫婉,如此良辰美景,不如趕緊掏出家夥,來上一發吧?知道我剛才爲什麽笑嗎,因爲我可能走得比較慢,讓你剛才久等了,還白白浪費了許多裝逼的機會……”
涼宮禦爲了念剛才那句詩,肯定是憋足了勁兒,掐好了時間點,結果小木匠此次不來,着實是有一些累。
而聽到這粗鄙之語,涼宮禦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之前的時候,他還覺得跟眼下這個年輕人聊得挺好的,對方雖然有講大話、吹牛逼的壞毛病,但除此之外,的确是他這些年來,瞧見過最優秀的年輕人。
沒有之一。
然而這家夥此刻的話語,以及之前回應時的狂言,都讓他感覺到說不出來的讨厭。
就好像吃米飯的時候,嚼出一條蠕動的蟲子。
他有些不太高興地說道:"你不必用這等拙劣的激将法,來擾亂我的情緒,身爲一個武士,無論如何,都應該尊重你的對手。”
小木匠說道:"我不是什麽武士,就如同我之前所說的,我在中國,隻是一個蓋房子的小木匠而已,對我而言,這世間最重要的,便是誠實,誠實是爲人最起碼的标準,而我呢,也的确厭煩與你這等附庸風雅之人扯淡,隻想與你手上見真章,決一生死……”
從一開始,涼宮禦都表現得就好像是鄰家的老爺爺那般,顯得十分慈祥和藹,沒有任何的威脅性。
但事實上,隻要掀開這家夥臉上的皮,就能夠發現他内心的可怕與險惡。
日本現如今,之所以變成如此,都是涼宮禦的意志在左右着的。
想一想日本人這些年來,所犯下的罪行……
想一想當年長白山活人實驗基地的慘狀……
想一想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們……
想到這些,小木匠,又怎麽可能還有與他虛僞寒暄、坐而論道的興緻呢?
涼宮禦瞧着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歎了一口氣,說道:"非要将場面,弄得這麽難堪麽?”
小木匠笑着說道:"良辰吉日,我早點送你上路,免得耽擱。”
涼宮禦終于耐不住了,緩緩站起身來,對他說道:"既如此,那便不必多言了,開始吧。”
小木匠點了點頭,說:"對,開始。”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臉上再也沒有了先前的跳脫,以及嬉皮笑臉,而是鄭重其事地向眼前的這個男人,抱拳行禮。
不管他對涼宮禦有着多少偏見,但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達到了一個難以逾越的高度。
他今日,是否能夠翻過這座山呢?
誰也不知曉。
涼宮禦将手一舉,他們身處的這一座極富韻味的涼亭倏然之間就消失了,裏面的一應物件,全部消失不見,仿佛從來都不存在于這世間一樣。
小木匠扁了扁嘴,茶香仍在。
随後涼宮禦也跟着消失不見。
下一秒,烏雲遮空,圓月藏匿不見。
整座山都開始搖晃起來,仿佛發生了地震一般。
而這樣的震動,僅僅持續了半秒鍾,緊接着這座山便直接往下垮塌了去。
而與此同時,高達數十丈的恐怖巨浪,從東邊的大海上出現,一瞬之間,就朝着島上狂湧而來,仿佛能夠吞噬一切那般。
天地爲之颠倒,萬物爲之變色。
半神出手。
僅一招,便是毀天滅地之景象……
小木匠跟随着崩塌的山峰落下,看着簌簌的落石,以及遠處遮天蔽日的巨浪,嘴角處,不由得勾起了一抹笑容來。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