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九成以上的人都在認爲,這個叫做甘墨的男人,即将赴死。
他們過來送别,是爲了表達心中的敬意。
但這個時候,那個邊八郎卻用自己的鮮血,揭穿了這麽一個血淋淋的事實。
事實是殘酷的,也是無情的。
我以我血薦軒轅……
總得有人要犧牲,他想要用自己的鮮血,告訴小木匠一件事情——在應對涼宮禦這事兒上,你不是一個人,從來都不孤單……
有無數人,爲了迎戰涼宮禦而舍身赴死。
他小木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他邊八郎無才無德無能力,願意走在甘墨的前面,幫他指路。
爲了表示決心,他不但出人意外地拔刀自刺,而且還提前服用了毒藥,達成必死之局。
但是……
小木匠顯然并不願意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不想被人道德綁架。
也不想給任何人做出承諾來。
從一開始,到現在,他都向每個人表示,他與涼宮禦之間,并沒有任何的個人恩怨與仇恨。
他隻是想要爬過那座山。
而涼宮禦恰好就在山上。
僅此而已。
所以小木匠輕輕一拍,原本生機全無的邊八郎居然再一次地活了過來,不但如此,幾乎滲進心肺的毒素,也被小木匠舉手之間,全部都逼了出來。
這等神奇的手段,讓衆人都爲之詫異。
難怪此人,有讓涼宮禦下戰帖的資格。
或許……
他此番過去,并不是送死呢?
衆人打量着,而小木匠已經将邊八郎手中的利刃奪過,手一翻,不見了蹤影,随後他對邊八郎說道:"心意領了,不過你還是留着有用之身,等待來日再捐軀赴國難吧……至于幹掉涼宮禦的事情,交給我便是了……”
說完,他朝着人群之中的許映愚招了招手,叫他過來接手。
将邊八郎交過手之後,小木匠便不再停留,轉身跳上了船去,随後與碼頭上的衆人揮手,以作告别。
木船揚帆起航,朝着大海的東方行駛而去。
被杜先生請來的冬皇,輕輕吟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奴似嫦娥離月宮。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啊,廣寒宮。
玉石橋斜倚把欄杆靠,鴛鴦來戲水,
金色鯉魚在水面朝……”
小木匠聽了,有點兒聽不懂。
他畢竟是個僞戲迷。
不是真的。
唱這個,還不如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來得通俗易懂。
他将目光遠眺,望向了更遠的方向。
那兒站着顧白果。
她之前說自己不過來了,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盡管遠遠望去,隻有一個黑點,但小木匠卻還是能夠感受得到顧白果的目光注視。
随後他看向了自己的妹子。
冷淡如冰。
但她能夠來,已經代表了一切。
唉……
一艘船,一個人,揚帆遠航,直奔東方而去。
小船離港,駛向遠方,當路上的景色變成了黑點,最後化作一條線,小木匠回過了頭來。
随後他走到了船頭來,向前拱手,開口說道:"多謝引路。”
木船前方的水面浮動,随後一個身穿綠衣長衫、英姿勃勃的美麗女子一躍而起,落到了船頭來。
那女子甩了甩頭發,将身上的水珠甩幹之後,瞧見平靜站着、沒有被一滴水珠沾染的小木匠,笑着說道:"瞧你這模樣,似乎已經準備好與涼宮禦那狗賊交手了啊?”
此人卻是達摩月。
來自東海蓬萊島的大妖達摩月。
她性情古怪,行事瘋瘋癫癫,正邪難料,不過因爲與小木匠有過并肩作戰的情誼,又與戒色大師有舊,所以接到了戒色大師的拜托之後,卻是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幫小木匠引航,前往決戰之地的花鳥島。
當今天下,随着越來越多的信息流露,那涼宮禦俨然天下第一人。
尋常人要知曉與這涼宮禦作對,根本沒有膽氣前來,說不定還要退避三舍去。
但達摩月卻義無反顧地來了。
即便不久之前,她還和拜托她幫忙的那個大和尚,酣戰許久,差點兒見了生死去。
妖邪行事,當真不可揣摩。
小木匠瞧着這位實際年齡不知道比模樣大上多少的女子,平靜地點頭說道:"沒錯。”
達摩月饒有興趣地問道:"我聽那傻和尚說,你有三成勝算呢?”
小木匠微笑着說道:"現在似乎更多了一點兒。”
達摩月問:"你知道涼宮禦的半神之位,到底是怎麽回事不?”
蓬萊島地處東海,從地理位置上來講,與日本其實反而更近一些。
當然從文化認同感上,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小木匠沒有多做解釋,隻是淡淡地說道:"我來之前,陷空島的南海劍魔,已經跟我聊過了……”
達摩月聽了,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說起來,他們南海陷空島倒也不易,千年基業,無數豪雄,卻偏偏遇上了涼宮禦這麽一個妖孽……你知道涼宮禦爲何要對南海陷空島下手麽?”
小木匠搖頭,說不知。
達摩月說道:"陷空島正是印證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涼宮禦對陷空島下手,卻是貪慕陷空島獨特的秘境靈氣,想要利用這洞天福地獨特的維度靈氣,來洗刷身體中的污濁,借以肉身成聖,達到踏破虛空的強度去——說來可笑,當年涼宮禦沒有被那伊邪那岐的邪神奪舍,多虧了陷空島的無上真人幫助,卻不曾想這農夫與蛇的故事,正好就印證在了那陷空島身上來……”
小木匠聽了,不由得八卦起來:“哦,還有這等往事呢?”
達摩月看了小木匠一眼,說道:"不瞞你說,不隻是陷空島,就連蓬萊島,與涼宮禦也都還有一些淵源。隻不過涼宮禦因爲在陷空島跌落海眼之時,并沒有能夠獲得肉身成聖的方法,這才暫且放過了蓬萊島而已……”
小木匠聽到她的話語,不由得想起了南海劍魔的話。
天下苦涼宮禦久矣。
他站在船頭,那木船在達摩月的操控下,迎風破浪,其風獵獵,刮在他剛剛剪得短短的發梢,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隻有來到了大海,瞧見那一望無垠的世界,方才能夠感受得到人類的渺小。
而聽到達摩月的叙述,小木匠知曉,不管大海再寬廣,仿佛頭頂上,都籠罩着涼宮禦的陰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說道:"我這一路過來,感覺你們都很悲觀。”
達摩月愣了一下:"啊?”
小木匠說道:"你們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會覺得我能夠赢下涼宮禦麽?”
達摩月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很顯然,她的性格如此,很難去說什麽假話。
但真話,傷人。
小木匠突然間笑了起來,達摩月有些奇怪,問:"你笑什麽?”
小木匠說道:"不知道爲什麽,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戰勝了涼宮禦,回來的時候,你們臉上,到底會是一個什麽樣的表情呢?”
達摩月爽朗地笑了,說:"雖然很打臉,但如果你真的赢了,我便做主,将我們的海公主,嫁給你如何?”
小木匠搖頭,說:"我身上,已經欠了别人的情債,就不再添新麻煩了……”
達摩月一臉嫌棄,說:"沒膽鬼——男人連追逐女人的天性都沒有了,還談什麽去打敗強敵呢?”
小木匠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突然間想到,達摩月說的這道理,是生物本來的天性,便也是"獸性"。
而他自己秉承的道德觀念,則是"人性"。
那麽所謂的"神性",又是什麽呢?
這般思索着,他竟然呆了。
達摩月瞧見小木匠進入了入定狀态,知曉他現如今應該是若有所思,也不敢打擾,于是悄無聲息地下了船,回到了海裏去。
時間緩慢地過去,太陽從東邊升起,爬至頂點,又于西邊落下。
仿佛人生一般。
當日月交替,那輪皎月映照當空的時候,木船終于抵達了花鳥島。
達摩月再一次出現,對小木匠說道:"船留給你,回頭我再來接你……”
她故意說得很輕松,仿佛離别很短暫。
這話兒,對于直腸子的她來說,已經是很難了。
小木匠笑了笑,說道:"好。”
達摩月轉身,潛入了海中,随後不見了蹤影去。
小木匠站在島嶼的海岸邊,打量着四周一會兒,随後擡腿,朝着這島嶼最高的山峰走去。
他走得不快。
或者說很慢,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在丈量着這土地一般。
此刻的大地已經變得黑暗下來。
這是一個很荒涼的島嶼,沒有人家,也沒有房屋建築,除了呼呼的海風,還有一些花草樹木,以及蟲鳥。
小木匠順着一條陡峭的山路往前走,他整個人陷入了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律動之中。
那些茂密的樹木荊棘,在這個時候,居然如同有意識一般,主動避開了去。
走到半途的時候,小木匠擡起了頭,看向了山頂上。
他笑了。
涼宮禦覺得在這海上,便非主場。
的确,但他卻忘記了。
這裏,依舊是中華之地,是我們自古以來的領土。
他,還是能夠感受得到那一份力量。
即便隻是精神上的。
随後他加快了腳步,因爲他知道,在山頂那兒的涼亭之中,有人在等他。
終于,小木匠攀上了山峰。
眼前,是全島上下,唯一的人工建築。
一處涼亭。
黑暗中,有人用字正腔圓的漢語,緩聲說道:“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小木匠笑了。
好一個“恐驚天上人”。
半神,涼宮禦。
終于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