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刀不但突然,而且凝聚了足利野對于劍道的無數感悟,無論是力度、角度還是氣勢,都已經達到了他的人生巅峰。
唰!
刀出鞘,仿佛能夠斬破時光那般,讓人感慨。
但就在衆人爲之驚駭的目光注視下,那個連走路似乎都有些喘氣的胖大和尚,卻避開了這彙聚無數精氣神的一刀。
這是必殺的一刀,眼看着就要将對方斬成兩半,那胖和尚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一樣,很是自然地往旁邊挪了一步,正好讓對方擊了一個空。
随後他還伸出手來,一把攀住了那揮空一刀的足利野,開心地說道:“你要送我?這麽客氣的麽?不用的,不用的,大和尚我長得雖然胖,但走回去的力氣,還是有的……”
足利野被戒色大師如同老友一般攬着肩膀,臉色在那一瞬間,似乎凝固住了一樣,一動也不動。
戒色大師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後回過頭來,對着淺草荒木說道:“大神官,十三他是個小木匠,沒有讀過什麽書,不像你們家涼宮大人一般,出身高貴,是個文化人,所以他回的話,雖說粗鄙,但江湖嘛,所有的恩怨,擂台上見分曉,你說對吧?”
淺草荒木被戒色大師一番話說完,臉色恢複了平靜,低下頭去,客氣地說道:“是的,大師說得對。”
戒色大師又伸出手來,指向了周圍那幫蠢蠢欲動的日本人,說道:“不管之前到底是什麽局面,現如今十三既然應下了那戰帖,那麽此事,便交由他們兩人來處理吧……據我所知,這些天從日本本部,來了許多如淺草大神官一般的頂尖高手,還請大神官閣下幫忙約束一下,如果這些人真的想要在滬上犯事的話,中國修行界,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您能理解吧?”
淺草荒木點頭,說道:“當今一切,都以涼宮禦大人,和甘墨之間的決鬥爲重。”
戒色大師聽到了他的承諾,這才點頭說道:“好,很好,我希望大神官您能說到做到……”
說完,他又拍了拍旁邊這足利野的肩膀,說道:“好了,不用送我了。”
他往前方走去,而足利野則如同一根柱子那般,愣愣地站在原地,等戒色大師被一衆人等簇擁離開之後,方才有好幾個與足利野相熟的同伴走上前來,沖着足利野喊道:“足利君,你沒事吧?”
足利野依舊一動也不動,仿佛一座雕像那般。
而這時候,大神官淺草荒木走上前來,在足利野的肩膀上拍打了幾下,那足利野仿佛才從凝固狀态掙脫出來。
隻不過他卻已然連站立都困難,直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緊接着張開嘴巴,卻是嘔出了一團團的黑色血塊,甚至是碎肉來……
衆人詫異無比,而淺草荒木的臉色卻顯得十分平靜。
早在那個胖大和尚身形微微一晃的瞬間,他就猜到了眼前的結局。
不愧是被稱之爲“華夏佛門第一猛人”的戒色,此人禅修已經達到了讓人畏懼的境界,顯然是修出了神通,方才能夠在那一瞬間,避開了足利野的巅峰一擊,随後還不動聲色地拍碎了足利野的五髒六腑,作爲報複……
此刻的足利野,顯然是活不成了。
不知道,淺草寺的主持真魚禅師,與這個胖乎乎的大和尚相比,到底誰更強一些啊?
這般想着,淺草荒木的雙目,竟然出現了一絲迷惘來。
而當暴起偷襲戒色大師的足利野最終斷氣之時,戒色大師也終于被無數群衆給圍住,再也難以往前走去了。
人們心中的好奇已經達到了頂點,所有人都期待着戒色大師能夠給他們一個交代。
到底是怎麽回事?
面對着無數充滿着渴望的雙眼,戒色大師即便是有滿身神通,終究還是沒有用處,而是将手擡了起來,示意衆人安靜下來,不要喧嘩。
在場的人員構成,實在是太過于複雜了,除了先前所說的各路人等之外,甚至還有日本以及國外的情報人員隐藏其間,所以足足等了兩分鍾左右,這才平靜下來,随後無數人都朝着場中的戒色大師望了過去。
戒色大師是見過大場面、大陣仗的,瞧見這一幕,他并沒有心慌,而是顯得越發平靜下來。
普度衆生,而非一人。
他雙手合十,朝着周圍繞了一圈,向衆人行禮之後,開口說道:“諸位,剛才我與日本人所說的話,有人聽到了,有人沒有聽到,那麽在這裏,我懇請諸位與想要知曉此事的朋友和同道們帶個話,那便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甘墨甘十三,會赴約,于東海迎戰涼宮禦……”
他說完準備離開,卻還是有人攔住了他,滿臉渴求地問道:“大師,大師,等等,我們想知道,爲什麽是你來,魯班聖手他在何處呢?”
戒色大師打量了一眼這人,瞧得出是個販賣消息的情報販子,不過此人還算懂事,說話做事,十分客氣。
他也正好有一些話要與衆人分說,當下也是左右打量着,瞧見旁邊有一處高台。
戒色大師一轉身,人便已經來到了高台之上。
他看着周圍衆人,平靜地說道:“諸位,我知道你們都是心懷天下,以及民生疾苦之人,也是熱血未冷、血氣猶存之輩,你們想知道甘十三在哪裏,想知道他這些天到底幹嘛去了,爲什麽遲遲不應戰,爲什麽到現在都沒有站出來,還讓我一個大和尚來出頭……”
高台之下,成百上千、黑壓壓的人群,都朝着戒色大師望了過來。
這裏有一宗之門的領頭人,有成名已久的大人物,有某個片區的頂尖豪雄,還有和尚、道士、乞丐、尼姑、窯姐兒、學生、農民、船工、士兵,以及無數種職業身份的人們。
有的人是坐船來的,有的人是坐火車來的,甚至還有坐飛機的呢……
當然,也有人是一步一步,從窮鄉僻壤,走到這遠東最繁華的城市。
有的人出門背上一大口袋的馍,吃到最後,兜裏沒有一分錢,就這麽硬生生地讨飯讨過來的……
多年之後,這些人,還能夠有這般的熱血麽?
他們還願意爲了信念和尊嚴去赴死麽?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還會有這樣的人麽?
誰說“崖山之後無中國”?
這些滾燙的熱血,這些充滿了希望的雙眼,這些拿大錘砸下去都彎不了的硬骨頭,難道不是中國人?
民族之覺醒,就得有犧牲。
而這些人,便是。
戒色大師看着這些人,仿佛看到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希望。
這位定力頗深的大和尚,眼眶之中,卻是有了一些淚光,浮現出來。
他這些年,一直在做的,不就是這件事情麽?
呼……
長呼了一口氣之後,戒色大師說道:“這兩個月以來,前面一段時間,十三在準備點東西,他告訴我,有了這東西,他就算是不能戰勝涼宮禦,也能夠幫大家夥兒,守着國門……”
這話兒一說出來,衆人都爲之驚詫。
魯班聖手到底準備了何等物件,竟然能夠有這等奇效?
沒有等他們反應過來,戒色大師又說道:“随後他趕來了這邊,但是在路上的時候,碰到了好幾戶被大水沖走了房子的人家,其中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帶着一個孫女,一個孫子,無家可歸……老太太原本有兩個兒子,身強力壯,但一個死在了辛亥年的武昌起義,另外一個,死在了二次北伐——十三瞧見了,于心不忍,于是留下來,幫着老太太和周圍的鄰居蓋了幾天房子,等大概弄好了,這才趕了過來……”
“有人可能會問了,這麽多人在等着他呢,還有三萬人的生死存亡,與他有關,他怎麽能夠抛開這些人,去給一個不認識的陌生老太婆蓋房子呢?孰重孰輕,他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都掂量不清楚麽?”
戒色大師繪聲繪色地說着,一部分原本有着這樣想法的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個大和尚,當真是個有趣之人。
說完這疑問,大和尚搖頭說道:“我沒有問他,但我認識的十三,他一直以來,都把自己當作一個小木匠,給人蓋房子、立架上梁,砌磚蓋瓦的手藝人——何爲‘匠’?說文解字裏面,講的是爲筐裏背着刀斧工具的木工,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麽大人物,也并不想要留下什麽名聲,對他而言,給有需要的人蓋房、打造家具,憑借這手藝給人帶來幸福,便是最大的追求。至于他爲什麽要那麽去做,我在想……他,大概是想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點什麽吧……”
那個男人,想留下的,不是像故宮、長城、頤和園一樣的雄偉盛名,而是給孤寡老人與孩童,一處遮風擋雨的家。
台下衆人,都陷入了沉默。
這裏的大部分人,都沒有見過甘墨甘十三,不知道他長什麽樣,什麽性子,做過什麽事……
但現在,他們懂了。
不是裝模作樣的明白,而是真的懂了。
那是一個匠人。
一個普普通通、平凡的匠人而已。
隻不過他身上,背負了比别人更多的責任。
最後,戒色大師說道:“當然,除了蓋房子之外,他還有許多的本事,盡管一直很謙虛,說自己沒有讀過書,但他一肚子關于古法建築結構的知識,就連大學者都敬佩不已,那天他與我見面之後,說這些集結了古代匠人智慧與創造的東西,才是他最寶貴的财富,他會利用這幾天的時間,将其全部記錄下來,然後交給京師大學堂的學者們,讓他們能夠将這些古代工匠的知識和經驗,能夠傳承下去……”
說完這些,他朝着衆人深深鞠了一個躬,說道:“這便是他沒有前來的原因,謝謝各位。”
大和尚從高台之上跳下,然後朝着遠處走去。
密密麻麻的人群,自覺地讓開了一條寬敞的道路來,然後朝着戒色大師,以及他背後那個沒有露面的匠人行禮。
并且奉上了心中最崇高的敬意。
在這一刻,人們深刻地感受到了一個詞。
大匠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