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是否該上去打招呼。
又或者,這位已然名揚天下的男人,是否還如同之前那般,把他當做小老弟,對他的态度依舊。
還有他是否有着自己的考量,這才一直沒有露面,去迎戰涼宮禦。
自己出現,會否打亂了對方的計劃?
……
楊波有着各種忐忑與猶豫,然而這時店裏的小木匠,正好也朝着外面瞧了過來。
然後,這位老哥居然站起了身來,走到了楊波跟前,笑着說道:“你在這兒呢?路過呢,還是吃飯啊?”
楊波被他那和煦的笑容給感染了,心底裏的忐忑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不過還是有一些拘謹地說道:“我過來找點東西,墊巴肚子……”
小木匠聽到,便拉他進了店子,然後說道:“一起吃吧,我們這兒也是剛剛上來的——正好咱們哥倆也好久沒有見了,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喝點兒?”
這老哥的親切随和,讓楊波頓時就放松了下來,很是激動地點頭說道:“也好,整點。”
小木匠把他引到了桌邊來,楊波瞧見那個站起來,笑顔如花的女孩子,原本放松下來的心情一下子又提了上去,緊張地說道:“這……”
小木匠給他介紹道:“她姓顧,顧白果,是個大夫……”
楊波搓着手招呼道:“嫂子好,嫂子好。”
顧白果甜甜一笑,也沒有解釋什麽,對他說道:“你坐吧,我去讓老闆再上兩個菜……”
她起身離開,楊波有些緊張地坐下,然後對小木匠說道:“十三哥,我、我沒有打擾到你吧?”
小木匠說道:“說啥呢,她又不能喝酒,有你在,還能喝點兒……”
他熱情地招呼着楊波坐下,随後顧白果去拿了碗筷和酒杯,還給弄了一壺米酒來,幫着楊波倒酒,弄得楊波受寵若驚,差點兒站起來去。
不過這羊腸子着實是不錯,一口湯喝下,夾了兩筷子,又喝了三杯酒下肚,楊波所有的拘謹一消而散了去。
他知道,眼前的這位十三哥,還是當日與他一起,從南通州一路來到這十裏洋行的那一位。
這老哥,一直都沒有變過。
楊波很是激動,連着喝了三杯,整個人都感覺舒爽不已,随後也打開了話匣子來,對小木匠說道:“十三哥,我剛從杜先生的祥順酒館過來,那邊可熱鬧了,一論大幫人都在談你的事情,大家都在揣測你現在擱哪兒呢,沒想到你居然會在這麽一個小館子裏,哈哈……”
小木匠也不以爲意,給他介紹道:“這個地方,是以前一個朋友帶我來的,味道很是不錯,而且回到了這裏,讓我忍不住地想起了他……”
楊波左右打量一番,心頭一跳,開口說道:“是許二強麽?”
小木匠點頭,說對。
楊波說道:“我聽說杜先生特别器重這個人,本來是打算好好磨練一番,派上大用場的,沒想到卻突遭橫禍,死在了日本人的手中——好在十三哥你幫他報了仇,如此想想,他的在天之靈,也會很慰藉吧?”
小木匠搖了搖頭,說道:“人死不能複生,談何慰藉?而且在這亂世,無辜慘死者數不勝數,又有誰人,能夠幫他們報仇呢?”
這話兒說得消極了,楊波忍不住感慨道:“不知道這亂世,何時能夠結束呢……”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如同尋常人那般感慨國事,随後楊波大着膽子問道:“十三哥,你什麽時候來的魔都?我聽說你要迎戰那日本半神涼宮禦了?”
小木匠忍不住笑了,說:“怎麽連你都聽說了?”
楊波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這不是托您的福,給杜先生收作弟子,加入了青幫,成爲了半個江湖人麽,而且這消息傳遍上下,所以多多少少,也能夠聽到一些……”
小木匠說道:“其實我也是剛剛到的魔都,過來的路上,碰到幾戶被大水沖塌了房屋的人家,其中有一個老奶奶七十多歲了,兩個兒子打仗的時候死了,就剩下一個孫子、一個孫女,我瞧見他們無家可歸,于是就留下了幫着把房子重新蓋了起來……蓋房子嘛,總有許多麻煩的,即便是我,也得需要一些時間不是?所以這就耽擱了……”
啊?
聽到小木匠如同拉家常一般的話語,楊波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全世界的人都在等着你過來,迎戰涼宮禦,結果您……
卻半路跑去蓋房子了?
這……
楊波雖然很想說些什麽,但瞧見小木匠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樣,滿腔話語,卻一下子消散不見了。
從楊波的角度而言,如果瞧見那老婦人或者小孩子可憐的話,直接給一筆錢,既不耽誤事兒,也能夠解決問題,這樣子不是兩全其美嗎?
十三哥現如今這成就,想來也不是那種囊中羞澀之人。
但話說回來,他一開始,可不就是一個木匠麽?
既然是木匠,幫人解決問題的方法,不就是給蓋一棟結結實實、大水來了也沖不垮的房子麽?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啊。
至于那麽多人等着……
就讓他們等着便是了,這有什麽好說的?
誰也不欠誰的。
想到這裏,楊波忍不住笑了起來,将酒杯斟滿,認真地敬了小木匠一杯。
米酒清冽,回味甘甜,楊波這口酒喝下去之後,眼睛裏頓時就起了霧氣來,而在這朦朦胧胧之間,他打量着面前的這個男人,發現他與當年一般模樣,還是那麽的樸實平靜,仿佛沒有任何的架子……
楊波感覺十三哥似乎比自己更加融入這亂糟糟、鬧哄哄的羊腸子小店似的。
這樣一個看着仿佛市井小人物的男人,真的要去迎戰涼宮禦了麽?
不知道爲什麽,楊波的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他知曉,眼前的這個男人,真正的快樂,應該是在幫那七十多歲、老無所依的老婦人和小孩兒修蓋房子之時,還有在這亂糟糟的蒼蠅館子裏,吃着上等人瞧不上的羊雜碎……
這個男人,他或許真的隻想做一個簡單快樂的匠人。
他并不願意承擔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以及責任。
但,他最終還是來了……
楊波不停地勸酒,沒多時,自己反而喝高了,感覺到自己有可能成爲别人麻煩的時候,他立刻就打住了喝酒的勁頭,然後問起了小木匠:“十三哥,接下來,你打算去哪兒呢?”
小木匠笑了笑,說道:“有件事情,我答應了别人,得去做……若是能夠活着回來的話,有時間,一起再喝一頓……”
楊波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然淚流滿面,此刻卻開心地笑了起來,使勁兒點頭,說:“嗯,一言爲定。”
接下來不喝酒了,楊波便與小木匠聊起了在祥順酒館的遭遇。
他說起了那些人的質疑,又談到了李道子的到來。
以及戒色大師的出現……
他聊了許多,對于這個消息,小木匠還是挺意外的,随後還問起了關于李道子的具體下落來。
畢竟當初一别,本來以爲再也沒法見面,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活着出來了。
既然李道子活着出來了,那麽洛大哥呢?
屈孟虎呢?
想到這些,小木匠的心情,似乎變得好多了。
酒飽飯足之後,三人走出了小店,小木匠問有些醉态的楊波要不要送他回去,被楊波拒絕了。
他說他叫個黃包車就行,不必麻煩。
十三哥是個幹大事的人,雖說他初心仍在,但能不打擾,就别打擾了。
今天能夠在這個小店裏,與他重逢,吃上一頓羊腸子,喝這一頓米酒,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楊波醉态可掬地離開之後,小木匠與顧白果說道:“既然有了李道長下落,你便去見他吧。”
顧白果看着他,問:“你呢,要去哪兒?”
小木匠沒有隐瞞,誠懇地說道:“去找蘇小姐。”
顧白果沒有說話,隻是咬了咬嘴唇。
小木匠笑了,伸手過來,一把将她攬入懷中,然後說道:“你放心,我與她早就沒有那種關系了,過去找她,隻是想在臨走之前,與故人告個别而已……”
顧白果一張嘴,咬住了小木匠的肩膀。
她這一張嘴,是真咬。
小木匠疼得厲害,下意識地繃緊了肌肉,随後又放松下來,任她去咬。
顧白果卻反而不咬了,而是對他說道:“你去找她吧,幹什麽都可以,隻要你……活着回來,知道麽?”
小木匠低下頭來,看着她那明媚如晚秋雲霞的雙眸。
他認真地說道:“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一直都不會改變——我還要陪你走過一生一世呢。”
兩人離别,随後小木匠趕往蘇家商行,抵達之後,他找到了那位相熟的潘經理。
多年未見,潘經理還是一眼認出了小木匠。
對于小木匠的到來,潘經理很是驚訝,與他寒暄幾句,在得知了小木匠的來意之後,他告訴小木匠,說蘇小姐去了美利堅,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回來。
聽到這話兒,小木匠很是驚訝,問怎麽就跑到美利堅去了,潘經理說得很含糊,說是去談生意。
小木匠沒有再問,提出告辭。
潘經理問需要幫忙托句話之類嗎,小木匠想了想,搖頭說道:“算了。”
他轉身,往外走去。
走過一條滿是霓虹燈箱的長街,小木匠瞧見前面有一人在看着自己,于是也擡起了頭來,朝着那人望了過去。
然後他笑了。
那個姓莫的道士,也跟着笑了起來。
人生啊,你說神奇不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