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打量着這個看上去似乎又肥大了一圈的大和尚,随後又看向了不爲所動,依舊在那兒嚼蠶豆的李道子,臉上都不由得露出了好奇,以及意味深長的表情來。
衆所周知,戒色大師朋友遍天下,但也不是沒有對頭的。
而他最大的對頭,便是眼下這個看上去髒兮兮、正在吃蠶豆的青衣道人。
“盛世佛門香火旺,道士修行深山藏;亂世菩薩不開眼,老君背劍救滄桑”,這麽有攻擊的話兒,正是李道子口中說出,這才流傳出來的。
他把這個,當作口頭禅來說,讓許多佛門中人感覺到了說不出來的屈辱。
是,我們佛門中人講究的,是逆來順受,消解業障,是讓你的心中祛除痛苦,獲得真正的安甯與平靜,讓你的心靈獲得撫慰。
這便是信仰的力量。
我們幹的,就是這活兒,又不是掄着菜刀去跟人拼命。
各司其職,懂不懂?
怎麽到你嘴裏了,卻變成了這種膽小怕事,貪财無賴的形象了?
這也太過分了吧?
事實上,李道子這話兒,講得還是太過于片面了,别人不說,至少戒色大師并非如此。
不但戒色大師不是這樣,就連與他親近的好幾個禅宗寺院,都是比較肯出力,甚至不乏靈秀小尼那般一心殉道之人……正因如此,戒色大師覺得李道子以及茅山這态度,簡直就是否定了他們這些人的努力。
他自己倒是無所謂,畢竟是得道高僧,但卻替那些出來賣命的佛門弟子不值當。
爲了這事兒,大和尚曾經與李道子隔着人傳過話,溝通過,但李道子也是個高冷孤傲之人,就算是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但也不會跟你道歉什麽的,就那麽挺着。
要不是一個生性恬淡、疏懶,另外一個又忙着奔東走西,說不定早就打起來了。
這事兒現場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
總之曉得的人,都期待着這兩人撞在一起,是否能擦出什麽火花來。
特别是瞧着李道子那一拽二六五的樣子,許多人都恨不得這冷臉道人吃點兒虧。
但讓這些好事者失望的,是這兩人并沒有打起來。
戒色大師好像與李道子低聲說了兩句話,然後李道子擡頭望了一眼,停頓了一下,居然起了身,随後跟着戒色大師,朝小酒館的後門走了過去。
這……
就走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小酒館的許多人都直接站了起來,特别是那個叫做常遠山的當地大佬,莫名間感覺到一陣說不出來的羞辱,忍不住也跟上了前去。
不過他剛剛走了兩步,卻被青幫的馬紅棍給直接伸手攔住了。
常遠山冷臉問道:“什麽意思這是?”
馬紅棍很是強硬地擋住了他,好不退讓地說道:“你是什麽意思?”
常遠山一副爲民請命的架勢,開口說道:“三萬人啊,半個月過後,三萬普通無辜的魔都百姓性命,就要沒了,現如今誰也不知曉魯班聖手的下落,李道子是他的至交好友,他或許能夠告訴大家一些消息啊?”
他這麽一說,立刻有好幾人擠上前來,焦急地說道:“是啊,是啊,他什麽都不說就走了,這是什麽意思?”
“那甘墨到底想要幹嘛?難道真的怕死,躲起來了不成?”
“甘十三知不知道,他再不出來的話,那三萬多無辜民衆,都将因他而死了……”
“對了,那個戒色大師可要比李道子清楚多了——據說是他過去,給甘十三送的戰帖,當時甘十三到底怎麽回複的?這個他應該知曉吧?”
“對呀,你們青幫什麽意思,是準備包庇那膽小鬼麽?”
“不是膽小鬼,是殺人兇手……”
……
原本有些不耐煩,準備離開的馬紅棍聽到這話兒,突然間停住了。
随後他一臉兇狠地看着群情洶湧的酒館裏,厲聲喝問道:“是誰喊的‘殺人兇手’?”
大概是馬紅棍的臉色實在是太猙獰兇狠了,以至于原本熱鬧的酒館裏,突然間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沉默。
原本鬧成一團的時候,大家說什麽都無所謂,但此時此刻,聽到這“殺人兇手”四個字,就連原本有些激進的衆人,以及領頭的常遠山,都有些吃驚。
什麽情況?
爲什麽會有人認爲魯班聖手,是“殺人兇手”?
馬紅棍瞧見衆人都不敢承認,一片緘默,又厲吼一聲:“到底是誰?有膽子瞎咧咧,沒膽子承認麽?”
衆人還是一片沉默。
就在這時,楊波站了起來。
他一口,咕嘟嘟喝下了壺裏面的所有黃酒,然後一抹嘴巴,指着旁邊一個穿着很是光鮮的年輕人說道:“是他!”
什麽?
衆人都朝着那個年輕人望了過來,而領頭的常遠山瞧了一眼,發現那人卻是自己的侄子常偉。
用不着别人質疑,常遠山直接走上前去,喝問道:“常偉,你這是什麽意思?”
那常偉既然被人指認出來,也沒有再去辯解,索性光棍地說道:“對,沒錯——叔,他甘十三自己惹的禍,爲什麽不自己擦屁股,憑什麽要無辜的魔都民衆來償命?如果這一次咱們魔都真的遭了劫難,那涼宮禦和一衆日本賊人固然是罪魁禍首,但他甘十三,也跑不脫那殺人兇手的指責……”
他理直氣壯的架勢,居然将衆人都給整得啞口無聲,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此人的詭辯。
别人不能,但楊波卻可以。
這種街頭流氓的罵戰邏輯,青皮混子出身的他最是擅長,當下也是走上前來,指着常偉的鼻子說道:“常偉對吧?那我問你——我想睡你老M,如果你不給我睡,我就殺了你全家……那好,你告訴我,你給不給我睡?你不給,那你就是殺害你全家的罪人……”
這話兒惹得周圍一衆人等紛紛大笑起來,而常偉氣得雙目通紅,捏着拳頭就沖上去,大聲罵道:“我去你嗎的……”
他這邊剛剛出手,立刻就有人上來拉偏架,将常偉攔住,不讓他上前。
常偉動不得手,隻有繼續用言語還擊:“這能一樣麽?你要敢殺我全家,我就想把你給弄死……”
楊波絲毫不慌,淡然說道:“那涼宮禦呢?他要睡你老M呢?”
簡單一句話,直接将常偉給問住了。
這位思想極端又偏激的男青年,突然間發現,這個剛才跟李道子同桌的家夥,不但在不要臉的流氓邏輯上,比他更強,就連核心觀點上,也比他強上太多。
一時之間,他卻是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話語,隻想……
揍死這家夥。
常偉怒吼着,發洩着心中憤怒,而楊波卻冷冷說道:“生而爲人,誰都是第一次,别用你那跟蟑螂一樣肮髒的思想和靈魂,去玷污一個聖人……”
常偉大罵道:“去你嗎的聖人,不就是一個膽小鬼麽?好意思說什麽聖人……”
啪!
一記大耳光子,惡狠狠地扇在了常偉的臉上來。
出手的人,卻是那常遠山。
常偉一臉錯愕地捂着浮腫起來的臉,茫然地說道:“叔?”
常遠山臉沉如水,朝着馬紅棍拱手說道:“管教無方,對不住了,我們這就離開……”
随後他又朝着周圍拱了一回手,然後說道:“對不住大家了,我突然間想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是李道子,還是戒色大師,這些人都趕到了咱們十裏洋場來,這是爲什麽?剛才我豬油蒙心,鬧不明白,現在懂了……這些人,是來與魔都同生共死的。事實上,不光他們,這些天大家也都發現了,市面上陸陸續續多了許多江湖人,這些人從深山老林、從不毛之地、從斷崖之巅,從田間地頭,北到漠河,南到滇南,西到昆侖……有的人一身本事,名聲鼎盛,有的人一無所有,破衣爛衫,就剩下一把子力氣,還有那幾兩腱子肉……”
說到這裏,他慚愧不已地說道:“沒有人欠魔都人的,也沒有人欠你我的,涼宮禦而已,日本人而已,不過是死而已,半個月後,我威虎堂一門一百三十六口人,不管魯班聖手來與不來,都與魔都,與諸位,與中華兒女一起,同生……”
他拖長着語調,随後結尾:“共死!”
說完這話,常遠山抓着自家侄兒,直接離開了小酒館。
角落裏,一個身穿陳舊道袍的道人打了一個呵欠,将本來都已經拔出一截的破劍,又塞回了闆凳下面去。
哎……
他也很好奇,當年那個與他一起乘船,前往渝城的小木工,現如今,到底在哪裏呢?
他,會不會來?
仿佛全世界,都在等待那一個英雄啊……
而在小酒館後院的一個簡陋房間裏,酒席正酣,李道子一臉冷漠地跟随着戒色大師挑簾進屋時,有一個大光頭,正在壓着臉色難看、文質彬彬的男人喝酒,瞧見戒色大師進來,立刻嚷嚷道:“大師你看看,都說放下争端、同舟共濟,這位國府第一高手尚公子,卻還這麽端着——你說說,這是不是不齊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