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一邊是某個地方幫派的幫主,在整個大江湖的台面上,都算不上入流的的角色,而另外一邊,則天下聞名……雙方的姿态,本不應該如此。
但小木匠對待他,卻如同長輩一般,客氣得很。
有才而不驕,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卑,溫和有禮,謙謙君子是也。
小木匠出身低微,雖然愛書,但幾乎沒有入過學堂,按照孔府儒家的标準來說,他算不得讀書人,更擔不得君子之名。
然而但凡與他有過深交之人,都莫不覺得,這人是個君子。
君子之道,不在于表,而在于裏。
在于本心。
在于信,在于誠,在于節。
也在于勇。
小木匠拱手說道:“自然記得——你說平泗幫就算是拼到了最後一人,也一定不會讓那青州鼎,落入日本人之手……”
崔連城笑了。
他笑得如此艱難,臉上的肌肉往上提動一下,痛苦就加深一層,但這笑容卻是發自内心,無法避免的。
崔連城的口中冒血,言語且如同鐵釘那般堅硬。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崔連城不是第一個死的,也不是最後一個死的,死固然不可怕,怕就怕在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完——甘爺你能答應我,别讓那青州鼎,落入小日本子的手中麽?”
這話兒,說得緩慢,仿佛透支了生命力一般。
旁人聽見了,莫不臉色難看,特别是那些站在旁邊的小人物們,甚至下意識地将槍口都下移了去。
或許他們的内心之中,覺得這般鐵骨铮铮的人,不應該死。
至少不應該死在這裏。
太可惜了。
但作爲此間首腦,韓馥生卻不爲所動。
他是何人?
跟着大軍閥風裏來雨裏去,不知道幹過多少惡事,怎麽可能會被簡單幾句話給弄得心中柔軟,下不得刀?
他的心,早就被這動蕩混亂的年代,弄得不再純良,蒙上塵埃。
這世間,隻有利益,再無其它。
韓馥生伸手過去,利刃頂住了崔連城的脖子,惡狠狠地罵道:“姓甘的,别覺得自己是啥大人物,都特麽是吹出來的;你要是想讓這家夥活着,就給我乖乖地跪下,束手就擒,老子還能夠給你一條活路,要不然……”
他手中的勁兒卻是加重一分,崔連城的脖子上,已經開始有鮮血流了下來。
再重一分,崔連城必然沒命。
但即便是在這般危急的情況下,小木匠臉上的笑容,卻依舊挂着。
他看着這位有着傲骨和熱血的魯東大叔,那笑容如春天和煦的風一般溫暖。
小木匠完全不理旁人,認真地盯着崔連城的雙目,沉穩堅定地說道:“這世界上有許多的道理,比如‘你越怕死,就越容易死’,又比如‘你不怕死的話,就很難死得了’——崔幫主,你既然不怕死,那麽就安心活着吧……”
韓馥生惱了,瞧見小木匠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的樣子,怒聲罵道:“這誰特麽說的?”
小木匠擡起頭來,猶豫了一下,說道:“魯迅先生?”
韓馥生:“啊?”
欺負我讀書少麽?
沒聽過啊?
就在韓馥生的腦子裏回憶着可憐的閱讀知識量時,突然間感覺到了不對勁兒,随後他定睛一看,瞧見站在鐵門口處的那個甘墨,已然不見了蹤影。
人去哪兒了?
韓馥生出道這麽多年,腦袋從沒有一刻,如現在那般停滞。
就在他腦子有點兒打結的時候,旁邊的護衛突然大聲喊道:“小韓帥,當心!”
話音一落,韓馥生就感覺到了有一股氣息在接近,知曉那對手居然已經沖到了跟前來,當下也是惱怒不已,惡向膽邊生,右手之上的利刃一用勁兒,就準備将手中這人質給割喉,讓對方瞧一瞧,不聽話的下場,到底是什麽……
然而他這手猛然一劃拉,卻直接拉了一個空。
下一秒,他瞧見被自己押着的崔連城突然間就不見了,擡起頭來,瞧見在三丈之外的地方,那個叫做甘墨的家夥,卻是扶着口鼻冒血的崔連城,坐在了一張太師椅上。
他從懷裏摸出了一把木尺來,輕輕一抖落,居然化作了一頂華蓋。
華蓋被插在了太師椅旁邊的地上,給崔連城遮陰。
那個看上去仿佛即将閉氣的崔連城,這個時候,雙目發亮,卻是來了不少精神。
而與此同時,在崔連城的旁邊,還出現了一個男人。
一個打扮普通,但人卻有股特别精神的男子。
那男人便是許映愚。
他對小木匠問道:“需要幫忙麽?”
小木匠沒有回頭看身後,而是對許映愚說道:“照顧好他,别讓崔爺死了。”
許映愚點頭,說道:“放心,有我在,死人都能變活……”
這三人,沒有一個在看韓馥生。
沒有一人。
仿佛他韓馥生就如同空氣一般,或者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被輕視的憤怒,在一瞬間讓韓馥生變得惱怒,他怒聲吼道:“開槍,放箭,弄死他們……”
這水牢之中的一衆力量,早就嚴陣以待,此刻聽到命令,立刻發動起來。
爆豆一般的槍聲,還有利箭飛起……
然而當子彈與利箭急速地沖到了那華蓋之下時,卻仿佛如同時間一般停止住了。
瞧見這古怪的一幕,韓馥生的臉上開始慌了,一邊後退,一邊喊道:“殺了這幫家夥,殺了他們……”
崔府之中被抓的人,還活着的,除了崔連城之外,還有另外三人。
這三人都被押在此處,與崔連城一起。
韓馥生的那幾個手下聽了,當下也是摸出利刃,準備動手,然而卻感覺勁風一晃,随後一股巨力襲來,整個人直接就飛了出去,而另外這三名人質,也都被救到了華蓋之下去。
這個甘墨,是真的強。
韓馥生雖說心中慌亂,但到底也是名門高徒,也是有真本事的,當下也是後退了十幾步。
然後他對着旁邊的黑暗喊道:“土肥原先生,你要等到何時?”
轟!
話音一落,水牢之中突然間一陣轟鳴,衆人腳下的石頭卻是開始迸裂,無數符文從中亮起。
随後,十八根花崗岩石柱,從岩頂之上落了下來,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那地上卻有卡槽承接,卻聽到“咔、咔”幾聲響,無數精鋼打造、上面遍布符文的鐵棍倏然沖出地面,連接到了頭頂之上去。
所有的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
幾乎是眨眼之間,煙塵中,一座巨大的牢籠,憑空浮現,将華蓋之下的那幾人,以及這邊三四個水牢守衛給籠罩了其間來。
那些布滿符文的鐵棍密密麻麻,差不多每隔二十公分便是一根。
它們彼此之間不但相隔甚密,而且還有藍紫色的電芒浮動,滋滋作響,顯得十分可怖。
不但如此,那頭頂之上的岩頂處,還有十幾個管子冒出,雖然沒有發動,但黏稠的火油卻開始滴漏了出來。
另外一邊,韓馥生的身邊,卻是浮現出了兩個瘦小如孩童一般的身影來,一左一右,将他護衛其間。
十幾個穿着打扮異于水牢看守的家夥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有人穿着普通的民衆便裝。
有人穿着黑色勁裝。
有人穿着和服。
有人穿關東軍軍裝……
還有一個黑西裝,出現在了韓馥生的身邊。
那是一個長相平平的男人,帶着一副平光眼鏡,臉色默然,小眼睛裏有着玻璃渣子一般細碎的精光,冷冷地看着牢籠之中的這些人。
哼,什麽帝國第一強敵,不過就是一個沒有腦子的家夥而已。
這麽明顯的陷阱,他難道瞧不見麽?
匹夫之勇!
黑西裝不屑地看着裏面的人們,然後對旁邊吓得有些驚魂的韓馥生說道:“韓桑,你放心,有我們大日本帝國在,你的安全,是絕對能夠保證的——你看看,我們已經将你這心腹大患給困住了,那麽您和滿洲國的交易,是否能夠進行下去了?“
韓馥生看着那牢籠之中正在哭喊的幾個手下,有些後怕地說道:“他還沒死呢。”
黑西裝冷冷笑了,說道:“讓他死,還不是簡簡單單的事情?我們這兒布置了725部隊最爲成熟的神經毒氣,還有火油,加上你們這兒的電罡疾雷壓陣,還有我們大日本帝國生化科技的最璀璨的明珠‘代子小姐’三号與五号……裏面的這幫人,如何能夠逃脫得了?”
聽到對方給出的定心丸,韓馥生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開口說道:“我一會兒就去找孫聯營,東西在他手上,江湖上的事務,我哥也基本聽他的……”
黑西裝點頭,說好。
随後,他揚起了手來,朝着前方猛然一揮……
牢籠岩頂山的管子,大部分滴落着火油,而有三根則有煙霧一般的毒氣噴射而出。
幾秒鍾之後,火油遍布。
黑西裝用火柴點了一根煙,随後将還沒有燃掉的火柴,輕輕一彈,落進了遠處的牢籠之中去。
火油在那一瞬間點燃,化作了漫天火焰,裏面的神經毒氣也瞬間蒸發,擴散開去。
帥!
黑西裝的手下早有準備,在各處防備,使出手段,将毒氣控制住牢籠之中,不得擴散,而黑西裝則吸了一口煙,眯眼等待着。
等待這裏面的人拼死沖出,又或者……
直接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