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得很是驚慌,臉色越發的慘白起來。
小木匠瞧見此刻的程寒,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幾年前在十裏洋行時,讀過的一篇文章。
那文章之中,描述了作者,以及一個叫做閏土的孩子。
當然,他和程寒之間,一方并非少爺,一邊也不是佃農幫傭之子。
但闊别多年之後的反差,卻是一樣的。
當初兩者相見,程寒剛剛從北平求學歸來,意氣風發,氣勢如虹,乃渝城上層子弟之中的佼佼者,人稱“程小爺”,瞧小木匠的架勢,也是主家招攬高手的架勢,張飛樓上一頓酒,那是在替渝城袍哥會招攬豪傑呢。
後來程寒身死,化作僵屍之身,整個人就徹底垮了下去,但貴胄子弟的架子卻還沒有倒,給人的感覺,也是一少爺小郎君,花花貴公子……
即便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程寒在朝天門碼頭上,将小木匠攔住,爲他送行,那等狀态,也還算是不錯的。
然而此時此刻的程寒,不但整個人枯瘦佝偻,而且雙目無神,遊蕩不定,精氣神全部消散了去,身上還散發着一股說不出來的陳腐氣息,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心氣存在……
幾年時間不見,這兩個年紀相當的年輕人,卻是交錯而過,越行越遠了。
小木匠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我昨天見到了你。”
程寒低頭,沒有說話。
小木匠又問:“你便是他們口中的那位屍王?”
程寒苦笑着說道:“我這樣子,就是個行屍走肉而已,哪裏是什麽屍王?”
小木匠便問:“那屍王是誰?”
程寒咬着嘴唇,沒有回複,眉眼中滿是沮喪與局促。
瞧見這個模樣的程寒,小木匠忍不住說道:“你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
這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将程寒心頭的火焰,給一瞬間點燃了。
這個男人猛然擡起頭來,直勾勾地盯着小木匠,恨聲罵道:“我怎麽了?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啊!你覺得,我一個魂魄都不齊全的行屍走肉、孤魂野鬼,能夠變成什麽樣子呢?不,我本來是可以翻盤的,我本來是可以重新爲人的,我父親當年差點兒就将這局面給扳回來了,但正是你,還有你那個該死的、天殺的朋友屈孟虎,把我的希望給毀了——我可沒有你那樣的好運氣,還有什麽龍脈支持,我就他媽的是一個活死人,而且還是一個衆叛親離的家夥……”
程寒沖着小木匠一陣暴風驟雨地咒罵着,雙目一瞬間就變得通紅了,喉嚨裏有着野獸一般的吼聲,渾身也變得僵直,肌肉扭曲……
很顯然,他的性格已經被惡念不斷折磨,開始變得有一些不可控了。
畢竟這僵屍之身,有違天理,乃不法之物,即便是苟活于世,但初一十五,也必然會受到那陰風洗滌,宛如荊棘鞭撻一般。
長此以往,就算是再強的意志,都很容易迷失自我,徹底變成一頭沒有心智的魔怪去……
現如今的程寒,還能夠保持如此模樣,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小木匠聽到程寒慷慨激昂的控訴,陷入了沉默中。
這幾年他并非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自然也知曉程蘭亭死後,渝城袍哥會的權力發生了大洗牌,而程寒因爲這身體的特殊性,在沒有了他父親的庇護之後,便沒有辦法在渝城立足了,于是就消失無蹤了。
有一回小木匠路過渝城,與陳倉還聊過此事,得知程寒離去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沒有人知曉程寒去了哪兒,許多人甚至猜測他已經死了。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會出現在了這裏。
更讓小木匠沒有想到的,是此刻的程寒提起他父親來的時候,居然已經沒有了恨意,甚至還有着幾分說不出來的濃濃親情……
面對着即将發瘋的程寒,小木匠顯得十分平靜。
即便對方就要沖上來撕咬一般,他都穩穩地站在了那裏,沒有任何動作。
他就在那兒,穩穩地站着,一動也不動。
他就隻是盯着處于崩潰邊緣的程寒。
一分鍾。
兩分鍾。
三分鍾……
時間緩緩過去,程寒終究還是沒有失去心智,發狂一般地撲上來,反而是逐漸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許久之後,他低下了頭去,緩緩說道:“對不起,兄弟。”
兄弟……
簡單兩個字,讓小木匠百轉千回的複雜心情都消散了去,他歎息一聲,說道:“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麽?”
聽到這句話,原本有些羞愧的程寒,下意識地擡起了頭來。
他看着小木匠,良久之後,方才緩緩搖頭,說道:“不必,我現在過得挺好。”
小木匠心中歎息,不過口中卻在規勸着:“我不知道你跟那屍王,到底是什麽關系,不過那家夥目前跟魯東這兒的韓大帥混到了一塊兒,準備将近日出土的青州鼎,賣給日本人——這件事情,是我們決不能容忍的,所以一定會全力阻止,你如果跟這幫人有什麽瓜葛的話,千萬離他們遠一些……我,我不想與你刀兵相見……”
小木匠認真地規勸着,那程寒聽到,當即表示道:“你放心,他們的這些破事,我是絕對不會參與其中的……”
程寒的心志與理想,小木匠是知曉的。
作爲一個曾經的熱血學生,程寒無論如何,都還是有着足夠的骨氣。
兩者不必爲敵,小木匠當下也是松了一口氣,随後想起此番前來的目的,于是與他說道:“對了,你可知道黑冥蟞的毒,該怎麽解麽?”
程寒有些驚訝,問道:“怎麽,你中了這毒?”
小木匠搖頭,說道:“不,是我的一個朋友,昨天誤入此陣,結果被那黑冥蟞給咬到了,現在情況有些危險……”
程寒沉默了一會兒,對他說道:“這樣,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再來這裏,我會把解藥給你帶過來的。”
小木匠很是驚喜,說道:“你有解藥?”
程寒說道:“黑冥蟞乃極緻陰毒之物,我自然是沒有的,但是能夠要到獨門解藥——你明日過來拿就是了,但有一點,你得答應我……”
小木匠問:“什麽事?”
程寒說道:“今日之事,我回去之後,不會與任何人提起,但也希望你不要跟别人說起你我之事,如何?”
小木匠點頭,說道:“當然。”
兩人約定之後,程寒看了小木匠一眼,随後說道:“好,明日再見。”
說完話,他轉身,朝着前方的林子裏輕點兩步,人卻消失無蹤影。
瞧見程寒離去的背影,小木匠能夠瞧得出來,雖然程寒受到了僵屍之身的很大影響,從外貌到性格,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至少他此刻的實力,比之以前,要強上了許多……
他等程寒離去之後,回過身來,找到了馬鐵龍藏身的樹下,喊道:“下來吧。”
馬鐵龍爬了下來,心有餘悸地說道:“那人走了?”
小木匠沒有與他廢話,而是交代道:“你剛才什麽也沒有看到,什麽也沒有聽到,一直都在上面睡覺,懂了麽?”
馬鐵龍身在江湖,還算得上是聰敏,自然懂得小木匠的意思。
不過他還是猶豫了一下,問道:“誰也不能說?戒色大師也不行麽?”
小木匠說道:“這關系到靈秀小師傅的性命,我可以相信你麽?”
如果小木匠是強硬的逼迫,馬鐵龍雖然口頭上答應,但背地裏恐怕還是會有疑惑的,但他此刻卻擡出了靈秀小尼來,讓馬鐵龍着實是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當下也是點了點頭,說道:“好,我知道了。”
小木匠擺平了馬鐵龍之後,帶着他下了山。
次日白天的時候,戒色大師找到小木匠,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可有什麽收獲。
小木匠回答沒有,戒色大師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告訴小木匠,說不要着急,他們已經派了人到處查探,一旦有任何消息,就會第一時間通知過來的。
另外關于靈秀小尼身上的毒,他也在想辦法,一定會請最好的醫生來解決……
小木匠點頭,說好。
一天無事,到了晚上的時候,他也沒有與戒色大師說起,便直接找了個機會,翻牆離開,随後直奔東郊而去。
一路上疾行趕路,自不必言,很快,小木匠就抵達了圍子山附近,瞧了一下時間,感覺有點兒早,小木匠便沒有立刻過約定的地點去,而是去了先前邪靈教衆人圍攻董惜武的山谷處打量。
他想要從這地下的痕迹中,揣摩出邪靈教那些人的修爲和實力來……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與邪靈教的那幫人起沖突,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以及未雨綢缪的道理,還是一直都在的。
小木匠到了地方之後,琢磨了一會兒,突然間擡起了頭,朝着不遠處的林中望去。
在那林子裏,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讓他恐懼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