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程蘭亭雖說心思深沉,胸有城府,不知道藏着多少殺機,但他兒子程寒卻是個古道熱腸之輩,而且程寒三番兩次地幫助過小木匠,甚至當初在錦官城裏,小木匠從大帥府出來,面對着花門護法潘志勇的追殺,都是程寒将他保了下來,雖然最後程寒因爲父親之命,無奈撤走,但不管怎麽說,小木匠都是記得住他這份情誼的。
而現如今,他卻因爲屈孟虎的原因,跑到渝城來,想要了解程寒父親程蘭亭的性命……
這事兒不管怎麽說,他都感覺有些難以面對程寒。
但不管他如何回避,渝城終究還是程家的地盤,山不轉水轉,兩人最終還是碰面了。
幾年不見,程寒的臉色更加蒼白了,發色很黑,眼袋也重,渾身帶着一股子陰冷之氣,不過打扮卻還是以前那公子哥兒的模樣,隻是不怎麽笑,此刻裂開嘴來,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古怪之意。
不過想比之前那病恹恹的模樣,此刻的程寒渾身都帶着一股子讓人望而生畏的陰寒之氣。
他的修爲,不知道增強了多少倍,竟然隐隐有種“僵屍王”的氣勢。
兩人四目相對,小木匠站了起來,走上前去,與程寒緊緊抱住,随後說道:“一直想問你的的下落,但又感覺有些冒昧,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相見……”
小木匠的熱情,讓程寒有些僵硬的臉變得融化了,變得柔和了一些。
他努力地擠出了一點兒笑容來,說道:“得知你來渝城了,而且還在和陳龍喝酒,我就趕過來了,多年沒見,發現你跟以前,當真截然不同了……”
小木匠與程寒接近的時候,能夠聞到他身上有一股被香料掩蓋的死氣,這種氣息類似于某種陳腐變質的肉類,讓人聞之欲嘔。
另外程寒身上的毛發也有一些紮人,而且小木匠不經意碰到了他的指甲,感覺尖銳如鐵……
很明顯,幾年過去了,程寒雖然起死回生,重新在這人世間活着,但是卻并非沒有代價的,至于這些時日過得如何,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旁人也沒辦法多問什麽。
寒暄過後,三人各自落座,陳龍對于程寒的到來有些意外,不過卻非常熱情,招呼店家添一雙碗筷來,結果卻被程寒攔住了。
這個曾經陽光十足、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此刻卻顯得十分尖銳,說道:“我就不用添了——現如今我吃任何正常人的食物,都跟吃屎一樣,身體會忍不住地嘔吐、起反應,加個杯子便成……”
這時程寒的随從,也就是剛才推門進來查看的那個男人搬了一壇酒過來,放在桌子旁邊後,一聲不吭地走了。
壇子的泥封上面,貼着一個“屈”字。
程寒指着那酒說道:“我喝尋常的酒,也跟喝潲水一樣,唯獨這酒神釀,才能夠讓我感覺到自己像是一個正常人,隻可惜這酒現如今存世的量太少了,我已經找人去原先出品酒神釀的酒坊,找調酒師來弄了,至于什麽時候能夠調出和原版一樣的酒來,就不知道了……”
他現如今是渝城袍哥會的龍頭之子,找店家拿出鎮店之酒來,也并非難事。
而小木匠聽了這話兒,心中不由得一陣感慨。
這世上能夠調出酒神釀的,便隻有屈孟虎的父親,結果屈天下卻被程蘭亭給殺了。
程蘭亭恐怕萬萬沒有想到,現如今唯一能夠給予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兒子程寒慰藉的,卻正是他當年的刀下亡魂……
這事兒說起來,莫名有幾分荒誕的諷刺感。
陳龍趕忙站出來,幫着将那酒神釀的泥封撕開,然後又給着大家倒酒。
他努力地烘托着氣氛,碰杯之後,一口抿下,頗爲誇張地喊道:“啊,好酒,這姚子雪曲已經算是酒中的酸甜苦辣,百味人生,而這酒神釀,卻仿佛是一條直通至理的康莊大道,啧啧啧,果然不錯……”
幾人喝了幾杯,感覺氣氛熱鬧一些,而小木匠則與程寒攀談起來。
原本以爲故友重逢,會有許多的話可說,至少也如同剛才與陳龍聊天那般熱絡,但聊了沒一會兒,小木匠卻發現幾年的時間過去,程寒的性格變化很大,甚至比在錦官城碰面時更加乖張、孤僻和敏感了,陳龍剛才好幾句話,明明都是再幫他捧場、搭梯子,結果卻被程寒直接給頂得噎住了,差點兒下不來台。
而即便是對小木匠,程寒已經下意識地控制住自己滿身是刺的性格了,但他尖銳的語言似乎已經成了習慣,弄得小木匠都不知道該如何搭話……
聊不了天,那便喝酒,陳龍爲了不讓場面冷下來,不斷地張羅着喝酒,結果被程寒說了一句:“你很饞酒麽,還是占了便宜就高興?”
這麽一句話,弄得陳龍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
這不上不下的,尴尬無比。
接下來,他臉上有些挂不住了,便也不再讨嫌,說了兩句場面話之後,便匆匆告辭離去。
瞧見陳龍離開了,小木匠忍不住說道:“你剛才那麽跟小陳說話,有點兒過分了。”
程寒自從成了這副模樣之後,就一直自暴自棄,看誰都不順眼,但小木匠自覺與他并無太多羁絆,所以也不會像其他人那般慣着他,當下也是直截了當地提出了批評,沒有半分客氣話。
而聽到這批評的話語,程寒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要炸毛了,眉眼豎起,臉上一瞬間就露出了猙獰之色。
他的雙目都開始泛紅了……
然而下一秒,當他與小木匠那毫無畏懼、清澈的目光對視之後,整個人卻如同脫了甲殼的蝸牛一般,氣勢爲之一斂,低下頭來,眼中竟然有血淚流了下來……
他咬着牙,帶着哭腔說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唉……
小木匠歎了一口氣,伸出手去,拍了拍程寒的肩膀。
他想要勸說幾句,但所有的話語落在嘴邊,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因爲這個時候講任何的話語,都不過是無關痛癢的漂亮話而已,對于程寒心中的傷痛,沒有辦法緩解半分。
最後,他歎了一口氣,說道:“喝酒吧。”
所有的一切,都在酒裏。
陳龍走了之後,小木匠便與程寒對飲起來,他瞧見程寒此刻的狀态,也實在是沒有太多想要利用對方的想法,所以都是沉默的對飲,沒有太多的話語要講,也沒有旁敲側擊地聊什麽。
一壇子酒,沒多久就喝了幹淨,小木匠瞧見時間不早了,于是提出了告辭。
臨行前,他忍不住問道:“你父親身體還好吧?我聽陳龍說生了重病?”
程寒将杯中最後一滴酒倒進了嘴裏,随後放在了桌子上,冷冷說道:“他生什麽重病,不過是在練一門子邪法而已……”
小木匠一愣:“邪法?”
談到自己的父親,程寒的心中就有一股子怨氣盤旋不散,當下也是恨意十足地說道:“說是爲了我,但他這一輩子,都是個自私自利的家夥,終歸到底,還是爲了讓自己修爲提升,好滿足自己的野心,稱王稱霸……”
小木匠瞧見程寒對自己的父親積怨頗深,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麽去寬慰。
他也沒有趁勢詢問太多,而是說了幾句,便告辭離開。
程寒這幾年來,性子已經習慣冷漠,所以也沒有多做挽留,甚至都沒有出門去送,隻不過等小木匠出了酒樓之後,他卻是在二樓的窗戶前駐足許久,一直等到小木匠的身影消失于街巷之後,方才離開了這裏。
不說程寒與小木匠重逢之後,有何感想,單講小木匠這邊,他離開了酒樓之後,反而長舒了一口氣。
畢竟程寒此刻的模樣,着實讓他有些驚訝,甚至都有點兒認不出來了。
他不想在對方傷口上撒鹽,利用他套出程蘭亭口的下落來,但他此番過來,本來就是這個目的,又忍不住想要旁敲側擊,所以此刻離開,反而不必那般糾結。
算下來,他也是連喝了兩頓酒,即便是酒量還算不錯的他,此刻有一些渾身發熱,血液流通加速,于是也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江邊上走了走,吹一吹風,讓自己變得清醒一些再走。
畢竟這會兒頭暈暈的就直接回去的話,說不定有人跟着都警覺不到。
小木匠就這般走着,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間感覺到周遭有一些不對勁,感覺身後仿佛有針紮一般,下意識地往回望去,卻聽到“啪、啪”兩聲槍響。
小木匠下意識地往地上一撲,結果一瞬間從四面八方傳來了槍聲,那子彈噼裏啪啦地就往他身上招呼着。
這事兒着實讓人有些意外,小木匠在地上翻滾了幾下之後,猛然一躍,卻是躲到了一條巷子裏去,随後感覺到左腿熱熱的,伸手一摸,上面全是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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