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本以爲是過來見周紅的,結果一進到了偏廳,就瞧見了小木匠,當下也很是激動,隻不過他下意識地想要叫“甘大哥”的時候,卻又停住了,叫起了“甘先生”來了。
從“十三哥”到“甘先生”,兩者之間,卻是多出了許多的生分和距離。
很顯然,之前的時候,楊波并不知曉小木匠的身份,故而完全沒有拘束,而現如今小木匠與真空大藏的決戰被傳得沸沸揚揚,許多的消息都傳了出來,楊波自然也知曉了身邊的“十三哥”,居然是這麽一個傳奇人物。
屁股決定态度。
以前的時候,楊波與小木匠之間的交往雖說還算恭敬,但因爲他什麽也不知道,所以還算是比較放松,而這回人卻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根本不敢随心所欲地亂說什麽。
小木匠看着面前的楊波,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個人來。
許二強。
那個帶着他去吃滄州家常菜的青幫成員,一直都是挺拘謹的,唯獨在飯桌上與他喝酒的時候,情緒變得張揚起來。
隻可惜許二強随後就被真空大藏給砍了頭,意外離世。
小木匠冒着巨大的風險奔赴虹口的新月道場,除了保證蘇慈文的人身安全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爲了給許二強報仇。
隻可惜,就算是殺了真空大藏,許二強也沒有辦法回來了。
至于楊波,他的結局卻比許二強好許多。
他這一次過來,是爲了明天之事——明天杜先生會主持香堂,正式将楊波收入青幫之中,成爲青幫兄弟。
而在此之前,杜先生已經在虹口決戰的當天,将那個吃裏扒外、勾結塔羅會的江陰幫老大馬德勝給解決了,現如今江陰幫群龍無首,楊波這位由杜先生親自帶入青幫的角色,相信在不久之後,就能夠掌管江陰幫,登上了上海灘的大舞台……
這對于楊波而言,着實是一件無比美妙的事情,畢竟他來到滬上,就是爲了出人頭地的,現如今終于算是實現了自己的願望。
小木匠與楊波聊了幾句,随後問起了他的表哥何明順。
楊波告訴他,說走了,去了南邊。
小木匠有些驚訝,問怎麽回事?
楊波告訴小木匠,說他在南邊有幾個朋友,現如今上海灘待不下去了,便打算去南邊,看看有沒有什麽發财的機會……
聽到這解釋,小木匠心中很是奇怪。
按道理說,何明順既然與杜先生搭上了線,無論如何,都應該緊緊抱住杜先生的大腿。
他就算是不能如楊波一般受到重用,但比以前活得更滋潤,還是沒問題的。
又或者他可以留下來,輔佐楊波管理江陰幫啊?
畢竟他在這兒待了這麽多年,無論是江陰幫,還是碼頭,都是熟門熟路,有他幫着楊波,事情會更加好辦一些。
但何明順終究還是離開了。
小木匠想不明白,唯一的解釋,可能是他把事情辦砸了。
畢竟那白澤之肉,最終還是落到了塔羅會的審判手中,最終又進了他甘十三的口中來,這背後到底經曆過了什麽樣的波折和故事,都因爲審判的死而變得無法得知。
或許正因爲如此,使得何明順最終沒有能夠入了杜先生的眼裏來。
至于楊老四……
好吧,這樣的小人物,更沒有人會去在乎。
瞧見楊波有一個不錯的位置安排,小木匠很是高興,并且答應第二天的入幫儀式上,他會過來觀禮。
随後,他沒有太多停留,離開了杜公館。
他沒有回住處去,因爲這兩日屈孟虎有事情離開了,可能要幾天後才會回來。
小木匠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晃悠着,感受着這遠東小巴黎的繁華與熱鬧,看着人來人往的大街,看着那些爲生活而奔波的人們,不由得有些茫然。
這些人都在爲了生存而奮鬥着,而他呢?
什麽才是他的“彼岸”呢?
小木匠在修行之上,做到了放下,最終算得上是“退一步海闊天空”,擁有了沖擊更高境界的資格。
但是在情感上,卻終究做不到完全的“放下”。
他可以與自己曾經的不堪過往達成和解,可以不去關心自己的身世,可以忘掉師父魯大的種種恩情與謀算,但最終還是無法在感情之上,做到徹底的自我了結。
所以他在自身的情況基本穩定之後,立刻就過來查探蘇慈文的消息。
而除了蘇慈文之外,他的内心之中,還住着另外的一個女孩。
那個喊着“姐夫你真棒”的小女子……
小木匠不知道逛了多久,最後卻是順着人流,來到了一處繁華之地,這兒燈紅酒綠,靡靡之音浮動,卻是一處高檔舞廳。
如果是以前,小木匠對于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然而此刻他的心境變化了,再也沒有了小人物的心态,所以也是既來之則安之,買票進場,随後找了地方坐下,還找人弄了一杯酒。
他一邊飲酒,一邊打量着舞廳之中的人們,瞧見這些人在那霓虹燈和舞台燈的映襯下,光怪陸離,變得無比的古怪和有趣。
此番歌舞升平的景象,與外面的大街,又是另外不同的一面,又都構成了夜上海的一幕風景。
這樣的地方,若是全中國都如此,那該多好啊?
小木匠有些感慨,若是有朝一日,有本事的人能夠憑着本事賺錢,沒本事的人能夠靠力氣吃飯,天下太平,沒有欺負,大家和和氣氣,相互幫忙,那這世界該有多好?
隻可惜……
他知曉,眼前的繁榮,隻不過是虛假的繁華而已,在夜幕之下,不知道有多少貧困交加的人在痛苦掙紮着。
酒精入喉,小木匠的情緒開始略有變化,他的目光在人群之中遊弋,最後落到了舞池之中,一個正在與人翩翩起舞的女子身上來。
他盯着那女人良久,等一曲舞罷,他便直接走了過去,對那女人說道:“聊一聊?”
那女人聽到這話兒,下意識地回答道:“對不起先生,我有客人了……”
結果她回過臉來的時候,卻一下子就驚呆了。
她的小臉兒一片慘白。
小木匠瞧着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劉小芽,濃妝豔抹、仿佛成熟了十歲以上的她讓自己都有一些認不出來。
這本不該是她這個年紀所能夠承擔的……
兩個都來自西南的故人沉默了片刻,最終劉小芽打發了旁邊的客人,跟着小木匠來到了舞廳角落。
兩人坐下之後,劉小芽拿出了一根煙來,問過小木匠之後,自己點燃,然後吞雲吐霧起來。
煙霧中的她顯得很是優雅和潇灑,然而小木匠卻能夠從她有些顫抖的手上,瞧得出她心情的激蕩。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小木匠說道:“就不考慮去找你二哥麽?”
劉小芽吐了一口煙,看向了他:“你應該早就知道我撒了謊,對吧?”
小木匠說道:“後來知道的。”
劉小芽撣了撣煙灰,然後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還是挺想找他的,後來發現,國家這麽大,又這麽亂,想要找他,簡直是大海撈針,癡心妄想……再說了,就算是找到了,那又能如何?我們劉家垮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一個女人家,能夠幹嘛?難不成去嫁人生子麽?”
小木匠問:“嫁人生子,不好麽?”
劉小芽的眼睛卻是紅了起來,她有些猙獰地說道:“當然不好,那些害得我劉家敗落的仇人,可都還好好活着呢,那個害死我大哥的家夥,現在還升了官兒,你說我跑去做生孩子的工具,劉家的血仇,又該由誰來報?”
報仇?
聽到這兩個字,小木匠由不得歎了一口氣。
過不了幾天,自己也将會和屈孟虎一起回到西南,幫屈孟虎報那滅家之仇。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爲了這一天,原本是公子哥少爺的屈孟虎輾轉大半個中國,還去過南洋,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最終打聽清楚了仇家是誰,直到如今,方才展開了報複。
而面前這個舞女劉小芽的心裏,卻也有着一顆複仇的心。
同樣是報仇,誰也沒有高下之分。
都是發洩一口心中惡氣。
隻不過,屈孟虎最終成長爲當今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陣王屈陽,而劉小芽呢?
小木匠問:“你在這兒做舞女,就能夠報仇了?”
劉小芽搖頭,說:“當然不會。我現在加入了一個互助組織裏,學了本事,等我最終成長起來之時,就是拿下敵人頭顱的那一天……”
小木匠問:“互助組織?什麽組織?”
劉小芽猶豫了一下,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說道:“我的師父來了。”
小木匠聽了,往後望了過去,眼睛一下子就眯了起來。
這人卻是一個故人。
景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