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的十六鋪碼頭,車船往來,貨物與力夫川流不息,一艘打北邊過來的貨船靠岸,不用招呼,碼頭上扛大包的苦力就一窩蜂地湧上了前來。
這兒雖然人多,但自有一番規矩,所以熱鬧是熱鬧的,卻并不混亂。
楊波與小木匠,避開了過來卸貨的力工,與船家道謝,付足船錢之後,踏着舢闆,下了船來。
看着周遭來往的人流,以及連成一片的各種建築,還有碼頭的船隻,僅僅隻是一隅,便能夠瞧見這個号稱“遠東第一都市”的繁華和熱鬧。
這會兒已經是傍晚時分,夜幕降臨,從眼前一直蔓延到遠處的天際,都能夠瞧見一大片的燈火通明,那是電燈和現代文明構建出來的色彩,讓人有一種身處于世界中心的感覺。
再瞧一瞧這周遭忙碌的力工和商人們,大聲招呼的小販們……
他們有的穿着短褂子,有的穿着長衫,還有西裝革履的,各色各樣的人們彙聚一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鬧熱。
兩人走上台階,出了碼頭,來到長街這邊來,左右打量着,都感覺十分新鮮。
小木匠這幾年去過不少地方,無論是金陵那般的大城市,還是渝城這般的水路交通要地,一樣的人多熱鬧,車水馬龍。
但論起氣勢和觀感來,眼下這地界,卻着實更勝一籌。
楊波從快到碼頭的時候,就一直興奮得不行,他憑借着當初那個表哥跟他誇嘴的一點兒談資和信息,不斷地與小木匠介紹着這十裏洋行的繁華,什麽極富風情的英法租界,什麽全國聞名的麗都、金都戲院,還有那霞飛路、南京路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繁華作派,講得口水都快要幹了。
而真正抵達此處的時候,他卻跟那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一對眼睛都不夠看,越看那眼眸子就越是發亮。
小木匠挺喜歡這個小兄弟的,狡猾、幽默、義氣,又頗有幾分樂觀精神,一路上來不停與他聊天逗樂,倒是比平日裏要更加好消磨時光一些。
所以兩人的關系處得還算不錯,瞧見楊波這般的興奮和激動,他忍不住逗道:“怎麽,有什麽想法沒?”
楊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直娘賊,一直以爲我那表哥實在吹牛說大話呢,沒想到這天底下還真的有這般熱鬧的地方啊……”
小木匠說道:“這才哪到哪啊,這兒就是一碼頭,你還沒有去南京路上瞧一瞧呢……”
楊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咬牙切齒地說道:“直娘賊咧,老子發誓,一定要在這十裏洋行上混出點名頭來,揚名立萬,到時候老子功成名就了,就殺回平潮鎮去。到了那個時候,我讓單平田那老王八蛋過來,給老子舔腳趾,再讓父老鄉親們瞧一瞧老子的威風,到那個時候,我看誰還敢瞧不起我……”
小木匠笑了,說道:“然後回去,把二妮子給娶了,對不?”
聽到這話兒,原本壯志豪情的楊波立刻就慫了,低着頭,悶聲說道:“等我揚名立萬了,她早就嫁人生孩子了……”
随後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看向了别處,說道:“哎呀,這上海灘的妞兒,當真是水靈呢,又會打扮,又有風情——啧啧,我還回去娶什麽二妮子啊,直接找一個漂亮的上海婆姨,到時候生個規規整整的上海少爺得了……”
小木匠朝着遠處望去,瞧見那邊有幾個身穿露腿旗袍的女子,正在招呼着路過的力工們,着實是很有風情。
瞧見她們滿臉妩媚的模樣,就知曉做的并不是什麽正經職業。
楊波本就是街面上的青皮混子,對于這等娼女最是眼熱,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了欣賞的感情,眼珠子都直勾勾地朝着人家那旗袍下露出的皮肉望去,根本就扯不回來。
小木匠拍了他腦袋一下,然後說道:“你那表哥呢,人在哪兒?”
楊波這才回過神來,撓了撓頭,趕忙說道:“我表哥就在這十六鋪附近的一家德勝商行做事,他給了我住的地址,我找找……”
他趕忙往貼身小包裏面翻找,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來,認真看了一下上面的字,随後問小木匠:“十三哥,你跟我一起去呢,還是去找你那個朋友?”
小木匠往着遠處燈火通明的夜景,雙眼有些迷離。
等楊波第二次問起他的時候,他方才回過神來,對楊波說道:“我跟你去看看吧,等把你給安置妥當了,我再去也行。”
楊波聽了,心中滿是感動,嘿然笑道:“十三哥你對我可真好,嘿嘿……”
兩人離開碼頭,朝着那地址找了過去。
半小時之後,兩人來到一片有些老舊狹窄的街區,在發黑的弄堂裏摸索着,最後來到了一處破舊的院子前。
院子的門虛掩着,裏面有孩童的吵鬧聲傳來,還有大人的招呼聲。
小木匠瞧着裏面昏暗的燈光,問楊波:“你确定是在這兒麽?”
楊波拿着手裏的紙條對找了一下,有些猶豫地說道:“地址是沒錯,隻不過我表哥跟我說他混得不錯啊,怎麽住在這麽一處地方呢?”
他們一路過來,這街巷破破爛爛,地上污水橫流,旁邊甚至還有許多的窩棚,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地方。
這模樣,簡直就是一處貧民區,完全不像楊波表哥跟他吹噓的那般模樣。
小木匠行走江湖這些年,對于人心、以及人性的理解,遠不是往日能比,所以對于這事兒并不意外,對他說道:“進去問一問就是了。”
說罷,他率先推開那雜院的門,走進裏面,瞧見院子裏頗爲熱鬧,跑鬧的孩童,打盹的老頭,還有追趕小孩的大人等等,一看這模樣,就不像是一家人的樣子。
小木匠瞧見一個正在水缸前洗臉的漢子,拱手問道:“這位大哥……”
那漢子打着赤膊,渾身都是汗水,正擦着臉,聞言停下,朝着他們望來,而小木匠則很是客氣地說道:“大哥,請問您這兒,有沒有一個叫做何明順的人?”
那人一臉茫然,說什麽何明順?
在小木匠身後的楊波趕忙說道:“他有個外号,叫做何六六,或者叫做六子……”
男人恍然大悟,說哦,原來你們找六六啊。
楊波聽了,很是激動,走上前來,問道:“你認識他麽?”
男人卻有些警惕的樣子,問道:“你們找他幹啥呢?”
小木匠瞧見他這模樣,知曉事情有些不對勁兒,示意楊波上前,而楊波當下也是解釋了一番,說自己是何明順老家的表弟,現如今走投無路了,想要過來投靠表哥……
他講了一堆,那人直搖頭,說沒聽六六說過自己有一個表弟。
楊波還待再講,那人卻是将盆裏的水往地上一潑,然後甩着毛巾,進了屋子裏去,留下兩人愣在原地,頗爲尴尬。
而沒多一會兒,院子裏的人陸陸續續都回家了,一時間,突然間變得冷清了起來。
楊波被這情況弄得一臉懵,撓了撓頭,對小木匠說道:“到底什麽情況啊,我表哥是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情麽?”
小木匠瞧見這些人對他們兩個似乎挺有防範的樣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苦笑一聲,然後說道:“這樣吧,我們先去附近找一家旅店住下,等明天白天的時候,我們去那個什麽商行找你表哥就是了……”
楊波有些爲難,說這個……
小木匠笑了,說道:“你放心,房錢我付,用不着你來管。”
楊波嘻嘻一笑,摸着後腦勺笑着說道:“這多不好意思啊?十三哥,等回頭我安定下來了,賺了大錢,一定要請你吃大餐……”
兩人離開了這兒,走到了外面的街巷,找了一家旅館住下,随後就在樓下附近找了一家小食店。
這店鋪是蘇北一對夫婦開的,小木匠問了老闆,老闆說他這兒的地鍋雞是一絕,絕對的老把式,而且雞也是今天剛剛宰殺的,嘿,那叫一個新鮮,小木匠便讓對方趕緊上。
這邊坐下,沒多一會兒,那滿臉油膩的老闆娘就端過了一個小泥爐過來。
這泥爐上面支一鐵鍋,下面煤火燒得正旺,鍋裏面已經炖過的雞肉和辣椒翻滾,冒着勾人饞蟲的香氣。
旁邊貼着面餅子,濃郁的醬汁在面餅子上流淌着,鍋蓋一封,就等着咕嘟嘟地煮呢。
趁着這餅子還沒熟,老闆娘又弄了兩個小菜來,還問要不要喝點酒。
小木匠問是什麽酒。
老闆娘說是紹興黃酒,度數不高,但開胃養身,好吃得很。
小木匠點了,與有些沮喪的楊波對飲,過了沒一會兒,那鍋裏熟了,鍋蓋揭開之後,噴香撲鼻,嘗一口雞肉,口味香醇,餅借菜味,菜借餅香,夾一塊面餅,這餅貼鍋一面烘烤的焦黃酥脆,浸入湯中的飽吸湯汁,吃起來賊有滋味。
好酒好菜招待着,楊波一下子就忘記了先前的郁悶,開懷吃喝起來,還端着酒杯,不停地敬酒。
兩人正吃得歡唱呢,突然間感覺店子裏有些擁擠。
楊波一擡頭,旁邊站着七八個壯漢,爲首一個一臉兇相的男子,惡狠狠地對兩人問道:“聽說你們在找何六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