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牙喝着酒,擺着龍門陣,洋洋灑灑地說了一大通,小木匠聽得昏昏沉沉,但并不太好打斷。畢竟從那家夥滿臉紅光、如數家珍的狀态來看,就能夠感覺得到他對于龍虎山的自豪感,有多麽的強烈。
事實上,不僅是何老牙這樣的江湖人物,小木匠這一路過來,越靠近龍虎山,就越能夠感受得到當地人對于這道庭發自内心的尊敬與自豪。
這些感情,是融入到這一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骨子裏面的。
當然,也因爲龍虎山經常會從附近區域挑選那些比較有悟性的小孩兒入山,又有不少龍虎山的道士外放,在周圍安家立業,彼此交彙融合,最終才形成了當前的局面來。
小木匠總聽人聊起當今道門格局,說起三個頂尖道門,茅山、龍虎、青城山,這裏面最低調的,當屬茅山,就連近在咫尺的金陵都隻聞其聲。
而青城山相當于偏居一隅的勢力,至于龍虎山,則有着統領天下道門的架勢。
他這一路過來,感覺得十分深刻。
好在何老牙這人十分知趣,瞧見小木匠不怎麽搭茬了,知曉對方的耐心奉欠,所以就聊起了當下的情況來。
他告訴小木匠,雖說清廷奉薩滿和藏傳佛教,對正一教多有打壓,但清朝國祚兩百六十八年,一直沒有做到皇權下鄉,縣鄉以下,都是本地鄉紳維持。
這裏面是有着巨大權力真空的,所以龍虎山憑借着往日餘蔭,卻還是活得十分滋潤。
現如今龍虎山當家的,依然是張家人,畢竟“南張北孔”,深入人心。
但除了天師府之外,經過千年積累,門閥傳世,龍虎山上還是累積了許多的流派勢力,什麽太極、丹鼎、玄真、劍仙、符篆之類的,各有所長。
而諸多流派彙聚在龍虎山天師府旗下,最終形成了龍虎山天下道庭的地位。
龍虎山構成複雜,論起來,卻有内五門、中五門和外五門。
這内五門自然是太極、丹鼎、玄真、劍仙和符箓,修的是最深奧和頂尖的道法,住在洞天福地的秘境之中,專心修行,并不出世。
中五門則是當前龍虎山上那無數道館、樓閣與館藏的分支機構,也有統屬,負責傳道授業,以及維持龍虎山偌大産業。
至于外五門,則是衆多投靠龍虎山的各類分支、流派、宗族以及閑散江湖高手之類的,難以計數。
雖說天師府背負大義,統領全局,但修行這個行當,說白了,講究的還是一個實力。
當代張天師資質平庸,基本上算是碌碌無爲,要不是手腕還算不錯,也未必能夠坐上那個位置,而現如今又是垂暮之年,沒辦法修得真我,就隻有等死的節奏。
事實上,他兩年前就病倒了,全憑着龍虎山丹鼎派出色的醫術和丹藥,續上一口氣。
當然,這個也隻是小道消息而已,算不得真。
張天師根骨不行,修爲不高,但生孩子的能力确實一等一的。
他這數十年下來,卻是生出了六個男丁,兩個女兒,而這六人之後,老大與老五屬于資質最是不錯的修行苗子,其餘幾子皆表現平平。
他還有一個大女兒,根骨卻是奇佳,就連龍虎山修爲最爲高深的武丁道人瞧見了,都啧啧稱歎,收入門下,潛心修行。
剛才說到了老大和老五,這兩人自小都根骨絕佳,修行的是天師府最正宗的神霄五雷道法,另外又有明師教導,有着這兩位下一代的支撐,也是當代張天師能夠坐穩這位置的原因,不至于被旁支奪了位置去。
不過兒子優秀雖然是件好事,但随着他年紀漸漸大了,身體越發不行,這繼任之事,就開始變得激烈起來。
雖說這“張天師”的封号争奪,并不比那封建王朝的皇位來得激烈,但不管怎麽說,都是龍虎山的大義所在,也是深入人心将近千年的傳統,誰能夠繼承這位置,誰就能夠青雲直上,掌握巨大權勢,成爲龍虎山這塊招牌的領導者。
所以這些年來,特别是近兩年,老大與老五的鬥争越發激烈,内中各自站隊,紛争頗多,甚至還鬧過同門相殘的慘劇。
特别是現如今,兩幫人的鬥争,已經陷入白熱化的狀态。
當今的龍虎山,差不多分爲五派,一派自然是以老大張淩霄爲首的小天師黨,這一派名正言順,就等着當今張天師嗝屁之後,直接繼任;而另外一派,則是以張嘯田爲首的老五派,這一幫人雖然人數不多,但卻都是精銳之人,許多修爲高深的門下弟子,都在其中,聲勢也是十分不錯。
而除了以上兩派之外,這龍虎山中,還有三股勢力。
一派是元老派,這幫人往往是内五門之中的頂尖人物,他們不要說看天師府下面的兩位公子眼色行事,就連當今的張天師,都不怎麽搭理,本身也是一股勢力,如果能夠團結在一起,卻是實力最爲雄厚的一幫人。
一派是忠于張天師,或者與張天師交好的人,算作是張天師的死忠黨,這幫人才是天師府的根基所在。
最後一派,又稱作閑雲野鶴,都是些門下閑散之人,本身也無勢力,隻不過内中又有一些特立獨行的高手,着實不能忽視……
何老牙一番講述下來,總算是幫小木匠将這龍虎山上的大概情況給歸攏清楚。
而那家夥也将桌子上的飯菜酒水給吃了大半去。
小木匠先前吃過了,所以此刻也沒有怎麽動筷子,大部分都讓這家夥給填進了肚子去。
那家夥說完,抓着旁邊的紅糖饅頭,啃了兩口,不由得豎起大拇指喊道“六必堂的紅糖饅頭,當真是香甜柔軟,跟女人……一樣……”
這家夥說話粗俗,小木匠瞧見旁邊小口吃飯的顧白果,心中不滿,卻還是耐着性子應和兩句。
何老牙幾口吃完之後,又喝了一杯酒,又說道“說起來,這幾日才是那龍虎山鬧騰得最厲害的時候,據說這一次是路線之争——那張家老大張淩霄呢,比較看好奉化的那位,當下也是派了不少人手過去,想要立那從龍之功,恢複天師府千年榮光,而老五呢,卻比較看好一幫土包子,兩人紛争不休,鬧得着實厲害……”
小木匠問“其他人是怎麽想的?張天師的意見呢?”
何老牙撮着牙花子說道“張天師兩年前就病重了,現如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誰也不知道,哪裏有心思管這麽多?至于其他人,各種意見都有,但元老派的人,卻是跟茅山一樣,孤立起來,閉門不出,等世道太平了再說……”
說到這裏,他突然笑了,對小木匠說道“怎麽樣,你這五塊大洋,沒白花吧?”
小木匠舉杯,敬向何老牙,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确是長了見識,大開眼界……”
何老牙酒飽飯足,拍了拍肚子,說道“好久沒有吃這麽飽了,這程度,能扛三天餓呢。行了,今日多有叨擾,我們回見吧——你若有事,便去城東隍城廟後面的小院子找我,即便我不在,你跟他們提我何老牙的名頭也行……”
他準備起身離開,而小木匠卻笑了,開口說道“等等啊,這麽着急走幹嘛?”
何老牙笑了,說怎麽,你還打算與我抵足而眠,徹夜暢談不成?
小木匠搖頭,說“不是,我還有事兒想要找你打聽呢。”
何老牙問“什麽事?”
小木匠說道“我想找一個人,他應該是龍虎山外五門的,名字嘛,叫做馬霆峰,另外他父親好像叫做馬本初來着——大概的情況就這樣,你若是能夠幫我找到他的行蹤,及時告訴我的話,我出五十大洋……”
随後,他摸出了二十大洋來,擺在了桌上,緩聲說道“這個,是定金。”
何老牙聽到,有些意外,說“喲嚯,敢情在這兒等着我呢?”
小木匠揚眉,問“怎麽,正好認識?”
何老牙笑了,說哪能這麽巧呢?龍虎山上的道士無數,我能夠知道幾個名頭頗大的,已經算是不錯了,怎麽可能個個都知曉?這樣,我也不跟你還價,先去找人打聽一下,如果簡單的話,咱們就定五十,如果實在麻煩,我看一下花出的成本,再與你聊價格——不過你放心,若是談不攏的話,這二十定金,我原數奉還,如何?
小木匠伸出手掌,與他相碰,随後說道“一言爲定!”
何老牙笑了“驷馬難追!”
兩人約定之後,何老牙離開,而小木匠将人送到了樓梯口,看着人離開之後,這才回到房間來。
他一進屋,顧白果就黏了上來,很是委屈的樣子。
小木匠抱着顧白果,摸了摸她腦袋上的絨毛,笑着說道“乖,你若是餓的話,我去外面給你再帶些吃得來……”
顧白果搖頭,意思是“用不着這麽麻煩”。
小木匠将桌子上的殘羹冷炙給收拾了,與顧白果嬉戲一番之後,将她哄睡着了,這才坐下來,梳理了一下何老牙今日所說的信息,不由得一聲長歎。
情況,可能沒有他想象中的樂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