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與太湖相交之處,丘陵連綿下,有一個小鎮子,鎮子裏盛産蔬菜瓜果,供應金陵之地,所以商人來往,倒也算是熱鬧。
這日,鎮子口來了個風塵仆仆的年輕後生,長着臉嫩,但眉宇間卻有着幾分風霜,不過人很精神,而讓旁人爲之側目的,是他身上背着一個很大的木箱子。
從後面看,就好像是一個箱子精在走路一樣。
這人卻是小木匠。
他走到了鎮子門口的一家小店前,詢問此處離金陵還有多遠,那小店的老闆娘剛才就瞧見了小木匠俊朗的側面,饞得直咽口水,這會兒越發熱情,告訴他往西走,用不了多遠就到了。
小木匠問這鎮子名字,老闆娘說叫做天王鎮。
問明了路,小木匠往鎮子裏走去,他先是找了個剃頭攤子,将亂糟糟的頭發給打理了一番,畢竟要進城了,多少也得拾掇一下。
他弄了一個跟屈孟虎一樣的學生短發,人一下子就變得精神抖擻了,眉目也硬朗起來。
随後他找了一家客人挺多的食鋪,要了半份鹽水鴨。
這鹽水鴨的鴨皮白肉嫩、肥而不膩、香鮮味美,小木匠一路風餐露宿,此刻終于吃了頓葷腥,當下也是要了兩大碗白米飯,就着那鹽水鴨和一碗溫湯,吃得直噎嗓子去。
美啊……
從小受過餓的小木匠,對于食物是有執着追求的,也更加容易滿足,一頓吃下來,所有的疲憊和煩惱都消除了。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想着這天也要黑了,回頭找個地方,洗個澡,再睡上一覺,簡直是美滋滋。
正準備起身結賬,突然外面的街道上傳來一陣吵鬧聲,小木匠站在窗邊往外望,瞧見四五個大漢,正圍着一個妙齡少女,和一對老夫婦在說着什麽。
那對老夫婦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頭,并且大聲地哭泣着。
小木匠結了賬,走出食鋪,瞧見那幾個漢子已經将那穿着樸素的少女手腕拽着,往外拖去,而那對老夫婦上前去阻攔,卻給死死隔開了來。
有街坊看不過去了,大聲喊道“李麻子,你别欺人太甚了,幼儀多好的女孩子,年紀又這麽小,你好意思把她拉到金陵城的窯子裏去麽?這麽做,喪盡天良,是要被雷劈的。”
那幫人爲首的,是個滿臉麻子和橫肉的壯漢。
他咧嘴笑,露出一口爛牙來,說道“王大娘,嚴老倌兒欠我兩百塊大洋,陸陸續續,欠了一年多了,現如今他病成這個鬼樣子,眼看是好不成了,房子也不值幾個錢,若是回頭嚴老倌兒一咽氣,她們娘倆兒卷包袱一跑,我找誰說理去?我也是好心好意,借錢給嚴老倌兒治病,總不能叫我血本無可吧?要不,你來還這錢?”
那站出來的街坊聽了,臉頓時就黑了,尴尬地搓着手笑,說我哪裏有錢啊……
那嚴老倌兒哭着喊道“我哪有欠你兩百塊?我老伴就借了四十……”
他不知道是得了什麽病,一邊說話,一邊開始咳血了。
李麻子聽了,冷冷笑道“老子做印子錢的,從來都是白紙黑字,借據上面可是有你老頭子簽字畫押的,可不是你随便亂說就行了的。就算是鬧到了官府,我也是這句話。”
旁邊有街坊忍不住說道“當然啦,縣上的那一位,不就是你姑丈麽?”
李麻子聽了,一臉嚴厲地喊道“誰,誰說的話?有本事站出來,别在那裏藏頭露尾的……”
他氣勢很足,人又兇神惡煞的,目光掃量過去,卻是噤若寒蟬,沒有一個膽敢吱聲的。
李麻子很滿意圍觀群衆的表現,開口說道“你們這幫管閑事的,我還是那句話,你們若是有錢,幫着嚴老倌兒把錢還了,老子拿了錢,現在就走;要不然就别在這裏擋路,還跟我唧唧歪歪的。”
這人實在是太兇,原本有些義憤填膺的一衆街坊都閉上了嘴,不敢說話,而李麻子震懾了場面之後,手一揮,對手下說道“走。”
他準備将人給帶走,而這個時候,又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小木匠。
他攔在了這幫人的跟前,然後平靜地說道“把人放下。”
那李麻子瞧見他,忍不住笑了,說你準備幫着還錢?
小木匠點頭,說對。
說完,他真的将木箱子放了下來,開始掏開最下面一層,準備拿錢了。
那李麻子瞧見這後生動真格的,當時就愣住了,畢竟他處心積慮地放印子錢,就是指望着拿嚴老倌兒這黃花閨女賣個大價錢。
他跟金陵城的春香樓老闆價格都談好了,就等着把人送過去拿錢,結果弄這麽一出,臉上頓時就挂不住了。
他沒有等小木匠拿出錢來,便立即朝着手下使眼色。
他的那幾個手下也懂,當下就沖上前去,揮起拳頭,怒氣沖沖地罵道“誰的褲裆沒拉好,把你個外鄉人給露出來了?給我滾蛋……”
沖在最前面的那個漢子,一邊罵着,一邊已經将拳頭砸在了小木匠的臉上來。
不過他的手突然間就定格了,因爲小木匠的右手,在誰也沒有瞧清楚的情況下,就将那漢子的拳頭給抓住,然後……
漢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難看起來,冷汗也唰的一下,流了下來。
他的牙齒打顫,終于忍不住了,慘聲叫道“疼、疼、疼……”
是個練家子。
李麻子這幫人立刻反應過來,好幾個打手一擁而上,想要将這家夥給摁下去,卻沒想到幾個照面的功夫,這幾人卻全部都給這外鄉人給撂倒在地。
開玩笑,用探雲手來對付這麽幾個地痞流氓,要是一個回合都撩不到,小木匠簡直可以羞愧地去跳河了。
然而當這幾人都倒下直哼哼的時候,那李麻子卻摸出了一把手槍來,指着小木匠的眉心處。
他厲聲叫道“跪下,跪下……”
小木匠剛剛将一漢子給摔倒在地,聽到這話兒,緩慢地轉過身來。
面對槍口,他面不改色地說道“我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天子腳下,浩然正氣,我不想殺人,而你,應該也不想死,對吧?”
李麻子瞧見對方平靜地看着自己,眼神中竟然沒有一丁點兒恐懼,反而是充滿了憐憫,越發驚慌。
他怒聲吼道“跪下,跪下!”
小木匠一直盯着那人的右手食指,隻要那家夥一扣動扳機,他繃得緊緊的身子,就會如同一頭獵豹那般,避開子彈,撲上前去。
雙方陷入僵持的時候,突然有人喊道“蕭爺來了,蕭爺來了。”
圍觀的人群分開了,走來一個身材不高,肩膀卻很寬,雙目也銳利的青年。
那男子看着二十七八歲,或者更大一些,濃密的眉毛,臉上的棱角分明,算不得俊朗帥氣,但又别有一番陽剛之氣。
那人走到場中來,旁邊的人紛紛與他打招呼,而他則看向了對峙着的雙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來,對李麻子說道“李老大,有必要麽?來,别緊張,放下槍。”
李麻子對旁人都是一副牛氣哄哄的樣子,但對這個青年,卻還算客氣。
他說道“這小子打傷了我好幾個兄弟,我如何能放過他?”
被人稱之爲蕭爺的青年笑了,說你沒搞清楚——我讓你放下槍,是在救你,不是放你放過他。
李麻子愣了,說什麽意思?
蕭爺說“這麽說吧,如果這槍是指着我的,你覺得你能幹掉我麽?”
李麻子搖頭,說不能,你蕭明遠蕭老大的名聲我又不是沒聽過,我哪裏敢拿槍指着你?
蕭爺笑了,說那你敢拿槍指着他?
李麻子這回懂了,卻有些不敢相信“你,你是說……”
蕭爺認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要是信我,就放下槍,好好說話,不然我轉身就走,回頭給你收屍……”
這位蕭爺在天王鎮,當真是個人物,就連李麻子這般混不吝的人,聽了他的話,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居然最終選擇了把槍收了起來。
而當他将槍放下的一瞬間,心髒處那股說不出來的心悸也終于消失了。
這時,他方才知曉,蕭爺沒有在騙他。
雙方放棄了對峙,而蕭爺則對李麻子說道“這件事情呢,按理說都是生意,不過對本鄉本土的街坊鄰居下手,着實不好聽,回頭有人去你家老太太跟前嚼舌頭,你臉上也不好看。這樣,我做主,那單子我接了,回頭四十大洋,我送到你府上裏去,如何?”
四十塊大洋?
小木匠本以爲那李麻子會斷然拒接,畢竟那家夥要的是本金加利息的兩百大洋,而且上面還有當官的撐着。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李麻子的臉色雖然很難看,卻還是艱難地說道“行,今天看在你蕭爺的面子上,就這樣吧。”
他收了槍,将那借據遞給了青年,随後帶着自己的幾個手下,灰溜溜的走了。
他們一走,圍觀的街坊鄰裏頓時就一陣歡呼,而那嚴老倌兒一家子也是跪在地上,磕頭感謝。
小木匠瞧見這一幕,雖然驚訝,卻也沒有多說什麽,轉身準備離開。
而就在這時,那個叫做蕭爺的青年卻叫住了他。
蕭爺走到了小木匠跟前來,拱手說道“在下天王鎮蕭明遠,還未請教兄弟貴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