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身懷重寶過鬧市,最大的可能,就是東西被搶了,小兒被殺了。
這世間事的真相,說起來,其實挺殘酷的。
小木匠自小嘗盡苦楚,也知曉這裏面的殘酷,方才沒有答應無垢的邀請,加入青城山——他到處遊曆,輕易不與江湖人接觸,就算接觸,也不會深交,故而能夠保持這一份秘密。
如果他進了那頂尖道門,或者朝夕相處,或者師長摸骨,就一定會暴露自己身懷真龍之靈的事實。
倘若他遇到了那淳樸良善、品德高尚的師長前輩,一切都不用多說,但若是碰到一個如同鬼王吳嘉庚一般,觊觎這真龍之靈的人呢?
他又該如何自處?
難道要将這真龍之靈給雙手奉上,然後爲了能夠活下來,跪地求饒麽?
不。
小木匠自從死了師父、自己單獨闖蕩江湖之後,就沒有打算再跪下去。
正因爲有着這樣的顧慮,所以小木匠才會舍棄加入青城山的諸多好處,而是選擇自己一個人到處遊曆。
他在最開始的時候,從大帥府供奉院羅青光那邊得來的消息,去西康和西川交界的幾個地方,找尋顧白果的蹤迹,但最終都一無所獲。
找了差不多兩個多月吧,他得到消息,知道跟着顧白果的那個老尼,是有來曆的。
那人是秀女峰的一葉神尼,她雖然門戶不顯,但據說修爲絕高,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強者,而根據羅青光那邊得到的諸多線索來看,顧白果很有可能是被那一葉神尼收爲弟子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不但不需要擔心顧白果的安全,而且還得恭喜她。
因爲這可是天大的造化。
得知此事之後,小木匠便沒有再繼續糾結此事,而是順勢遊曆川西之地。
他一邊在山野之間遊山玩水,修心修性,一邊努力修行。
他最終在一個半月之前,通過吃透了《萬法歸宗》裏面的精髓,卻是将鬼王傳授的《靈霄陰策》,給催動到了第二層境界。
明神之境。
這《靈霄陰策》根據鬼王講,一共有七層境界,分别是觀神、明神、培神、顯神、通神、合神及出神。
這個“神”,當然不是神祇、神靈等虛無缥缈之物,而是修行者的精神、本我和歸真。
就是潛意識狀态的“我”。
講到這裏,簡單講一下《靈霄陰策》裏面修行境界的大概說法。
觀神——觀察自己元神。
明神——明義宏達,淬煉于體。
培神——吞吐罡氣,光明顯神。
顯神——開像真訣,勁氣顯化。
通神——通達本我。
合神——縮神合一。
出神——身外化身,各顯神通。
根據鬼王的叙述,當初的創造者也隻練就了第六層,而鬼王則練到了第四層巅峰,觸摸到了第五層邊緣,至于第七層的出神之境,隻不過是他那師祖的揣測和臆想而已。
而即便如此,鬼王吳嘉庚練到第四層與第五層的邊緣,便已經能夠縱橫西南,算得上是極其厲害的法門了。
正因如此,當小木匠突破第二層境界之時,丹田之中一陣湧動,卻有氣息噴薄而出。
緊接着,胸口的那黑龍紋身居然顯化了形狀,化作了一條兩尺黑龍。
它,出現于這世間來。
那黑龍并非當初小木匠瞧見的那靈體,他嘗試着摸過,冰冰涼涼,溫潤如玉,觸感絕對是真實的,但說它是實體吧,這玩意顯化不久之後,似乎疲倦了,沒多久又融入他的身體裏,化作了那胸口紋身去。
這事兒到底怎麽回事,小木匠着實是弄不明白,而且他跟前也沒有足夠信任的人去聊這事兒,隻能摸索。
他大概用了半個月的時間,與那小黑龍完成了初步的溝通。
當然,這溝通并非是言語上的,而是意念上的,而且還帶着幾分猜測的結果——小木匠隻是大概地覺得,這條小黑龍此刻與他算是雙生一體,離開了他便活不長久。
它大部分時間會存在于小木匠的體内,有的時候,還能夠幫着提供一部分的力量。
有時它會以實體的樣子出現,但并不能長久。
時間一久,它的實體就會不穩固,繼而崩潰,需要在小木匠身體裏“充一會兒電”,方才能夠繼續浮現。
大抵如此。
當然,處于實體狀态的小黑龍,除了摸着很舒服之外,并沒有什麽别的卵用。
至少在小木匠看來是如此的。
突破了《靈霄陰策》第二重明神之境,以及獲得了小黑龍真龍之力支持的小木匠,修爲越發地突飛猛進,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增長……
如果這麽說不夠直觀的話,用一個形象的例子可以來說明。
那就是他一蹦,借助着“登天梯”的手段,就能夠蹿上三五丈的大樹上面去,都不帶喘氣的。
而且現在就算是來幾個江湖高手,像潘志勇這樣的,他就算打不過,跑也是沒問題的。
正是因爲如此,無垢方才會對他刮目相看。
送走了無垢,小木匠回去歇息。
盡管半夜才睡,但次日清晨,他還是早早地起來了。
洗漱過後,因爲不敢練刀,怕吓到了莊戶人家,所以他又練了一趟拳,渾身發熱,白氣騰騰而起,而借宿的主人家,那大嫂七歲的女兒端了碗苞米粥,和兩個紅薯送了過來。
他的夥食和住宿的費用從那工錢裏面扣,并非白吃白住,所以對主家來說不但不是負擔,反而是一份收入。
而且村民們都很尊敬小木匠,所以彼此相處得都很融洽。
小木匠與那女孩兒聊了幾句,吃完之後,走出了院子去。
他并沒有朝着蛇仙廟的工地走去,而是來到了村西頭的一個族老家裏。
他在院子外,對着裏面喊道:“李先生,李先生?”
裏面走出了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來,他挽着一個發髻,穿着麻衣和黑布鞋,身材修長,臉容俊朗,行爲舉止都一闆一眼,彬彬有禮的樣子,朝着小木匠拱手,說:“何事?”
小木匠笑了,說李先生,我就是過來告訴你一聲,無垢道長走了。
那青年點頭,說哦,知道了。
他轉身往屋子裏走,等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來,對小木匠說道:“我一會兒會去廟那邊畫畫。”
小木匠應了一聲,然後轉身離開。
這位李先生本名叫做李夢生,是個書畫國手——何謂國手?
那指的,是精通某種技能(如醫道、棋藝等),并且在所處時代達到國内該領域最高水平的人。
當然,這國手是小木匠在心裏給李夢生先生封的。
大約在十天前,這位李先生遊曆經過村子,然後落腳之後,同樣作爲外來人的小木匠與他搭上了話。
兩人聊熟了之後,小木匠得以瞧見這位李先生作畫。
他畫馬,作八駿圖,以飽酣奔放的墨色勾勒頭、頸、胸、腿等大轉折部位,并以幹筆掃出鬃尾,使濃淡幹濕的變化渾然天成,透視感超強。
畫上的馬,前伸的雙腿和馬頭有很強的沖擊力,似乎要沖破畫面。
他畫蝦,寥寥幾筆,用墨色的深淺濃淡,表現出極緻動感,線條有虛有實,簡略得宜,似柔實剛,似斷實連,直中有曲,亂小有序。
紙上之蝦似在水中嬉戲遊動,觸須也像似動非動,仿佛立于紙面。
他畫人,惟妙惟肖,仿佛有人聲鼎沸,市井之言。
他畫山水,山水仿佛納于紙面。
……
萬事萬物,從那蘸滿墨汁的筆尖之上,落在白紙之中,卻仿佛賦予了這世界新的容貌與意義。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靈性。
無垢說小木匠的木雕裏有靈性,能夠讓尋常木器,有着法器一般的根骨,而小木匠瞧李先生的畫,卻有更加強烈的感受。
那裏面的一切,都栩栩如生,靈氣逼人。
小木匠是匠人出身,幹的是手藝人的活兒,審美觀反而顯得更加高明,瞧見這個,越發對那李先生尊敬有加。
而李先生對小木匠的手藝也是十分佩服,兩人英雄惜英雄,彼此相交閑聊,卻也頗是自在。
隻不過半途來了個無垢道人,與這位李先生一見面,沒兩句就鬧翻了。
無垢嘴毒,言語刁鑽,而李先生卻是個不會吵架的書生,吵不過惹不起,卻躲得了,這幾日一直在這族老家裏待着,都沒有怎麽出去。
小木匠最佩服有手藝的人,但對無垢道人這曾經救過自己性命的家夥又無法推辭,瞧見兩人合不攏,也沒有勸。
他怕李先生被無垢給氣走了,所以這才大早上趕過來找人,等确定人還在,這才放心地離開。
小木匠回來之後,背了木工箱,便去了蛇仙廟工地。
沒多事,幾個泥瓦匠也來了,工地上也就忙碌起來。
他一直忙到了中午,等村裏的大姑娘送了飯和涼開水過來,他歇息的時候,才瞧見那位李先生慢悠悠地沿着山道走了過來。
李先生來到快要完工的蛇仙廟前,将紙筆鋪在一塊大石頭上,那鎮紙壓着,也不着急作畫,而是圍着那蛇仙廟轉悠了一大圈,這才回來。
他慢慢地一邊研墨,一邊構思。
小木匠吃過飯之後,過去打了聲招呼,李先生點頭應了一聲,也不再搭理。
甘墨知曉他那是進入了創作的狀态,也不打擾,回頭又去幹活了。
下午的時候,村子來了幾位族老,跟小木匠聊天,小木匠承諾加快速度,三天之内完工,絕對沒問題。
因爲要趕工,小木匠忙得昏天黑地,一直到入夜,方才停歇下來。
他送走了那幾個有些怨氣的泥瓦匠,這才顧得找那李先生,發現李先生已經畫完了,不過那畫并非是以蛇仙廟爲主體,而是修廟的人。
那幾個泥瓦匠隻是背景,畫裏面的真正主角,卻是他甘墨甘十三。
瞧見那宣紙上活靈活現的自己,小木匠有些驚喜,而李先生朝着紙面上吹了一口濕氣,試了一下墨,發現幹涸了,便将其卷了起來,遞給了他。
李先生說道:“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