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那人言語間有着一股古怪的腔調,讓小木匠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
他驚訝地轉身一瞧,發現那個東洋人加藤,居然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笑吟吟地朝着他招呼着。
小木匠猶豫了一下,然後問道:“你在叫我?”
那東洋人穿着一身筆挺整潔的白色洋西服,打着領結,容光煥發地走上前來。
他對小木匠躬身之後,很是自來熟地說道:“對,甘君,我剛才在大帥那兒見過董君,跟他聊起了你來,他告訴我,你是一個中國頂尖的手藝人,我也瞧見了你給大帥的禮物——簡直是,用漢語怎麽說來着?哦,對,‘巧奪天工’,真的是一件藝術品……”
他對小木匠的手藝十分推崇,說了許多贊美的話。
小木匠雖然是年輕人,聽到這樣熱切的推崇話語,難免會有一些輕飄飄,很是舒爽。
但他卻也記得師父魯大跟他說過的話,叫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所以對于此人的熱情還是有些提防,穩下心神來應付。
這個家夥先前還差點兒被洛雁虎給砍了頭去,結果一轉眼,就變成了大帥府的座上賓,并且還堂而皇之地參加起慶功宴來,怎麽可能沒有點兒心機和手段?
這樣的人物找上了他,小木匠自然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
小木匠擔心對方會對他的來曆、師承和修行法門有所觊觎,結果人家完全沒有談,而是跟小木匠談起了中國古典建築的藝術和哲學,以及木雕工藝的講究等。
這些事兒,卻正好撓到了小木匠心癢癢的地方,而且那加藤對此居然也有很深的研究。
小木匠與其聊着,并沒感到煩悶。
反正慶功宴席還沒有開始,小木匠一個人待着也是無聊,所以倒也沒有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意思。
兩人聊了一會兒,那加藤突然說道:“對了,甘君,你有沒有想過,去日本留學?”
啊?
小木匠愣了一下,說道:“什麽意思?”
加藤說:“我這幾年,去過中國的很多地方,發現民間手藝人的生存空間其實很小的,而且傳承也有所斷檔,但日本國就不會,明治維新之後,日本國脫亞入歐,發憤圖強,現在已經成爲亞細亞最現代化、最強盛的國家,但我們對傳統文化的尊重和保存,也是非常完整的,一千多年前,日本是中國的學生,派了許多遣唐使和留學生來唐朝學習,而現在,你們國家的許多人,也會去我們日本國留學……”
小木匠聽到對方極力鼓吹東洋,有些不太舒服,不過還是耐着性子聽着。
那加藤以爲他有興趣,越發熱情起來:“你們國家很多軍政界的要人,以及工商業、文學界的翹楚,都有在我們日本留學的經曆呢,而且如果你想要去的話,我可以資助你,甚至帶你去見我們日本國寶級的大師學習,相信在那兒,你能夠擺脫現在生計的煩惱與困惑,在藝術的高峰中,不斷攀登,創造出更加厲害的境界呢……”
他大力鼓吹着,又給小木匠介紹了一些日本國寶級大師的名字,以及作品,還有他們擅長的領域等。
這些事兒,要說小木匠不但動心,那絕對是假的。
事實上,小木匠一直都挺羨慕屈孟虎之前在南洋的那一段經曆,也很羨慕他能夠從中學到許多的東西,包括做人的潇灑。
小木匠也聽過屈孟虎較爲公正地評價過日本,知曉東邊的那個國家,在社會進程上面,其實已經強于此刻他身處的國度。
但正因爲小木匠受到屈孟虎的影響太多,所以他深深記得屈孟虎對于日本的評價。
那是一句話,“狼子野心”。
到底應該怎麽做呢,小木匠有些左右爲難,而這個時候,卻有人朝着這邊走來,緊接着小木匠聽人喊他:“甘墨,走,過這邊來。”
叫他的人是羅青光,小木匠聽了,跟加藤說了一聲,加藤點頭,然後鄭重其事地說道:“甘君請務必考慮一下,有任何想法,都可以過來找我。”
小木匠與他告辭,朝着羅青光那邊走去,問他什麽事。
羅青光轉過身子,背對着遠處的加藤,然後壓低聲音說道:“你怎麽跟他走到一塊兒了?剛才總教頭瞧見了,他本來挺欣賞你的,結果被氣得直哼哼,開口就罵娘了……”
小木匠有些無奈,說我也沒辦法啊,我一個人在那兒待着,他非要過來跟我聊天,我也不能拒人于千裏之外啊。
羅青光問:“他找你聊什麽?”
小木匠很坦白地說:“他讓我去東洋留學,學習木工和建築,說他會幫我負擔留學的費用,而且還幫我推薦日本的名家大師……”
羅青光問:“那你答應了?”
小木匠這會兒想明白了,說道:“怎麽可能,我在這邊,還有好多事情要辦呢。”
羅青光松了一口氣,說這就好,供奉院的弟兄們都挺恨那小東洋的,要不是吳老倌那老東西從中作梗,而大帥又誤信讒言,指望着從小東洋手裏買軍火,總教頭早就帶着我們,把他給宰了。
小木匠聽了,苦笑不已,而羅青光以爲他在擔心洛雁虎的态度,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說道:“你放心,總教頭那兒,我會幫你去解釋的。”
羅青光離開了,而小木匠有了剛才的教訓,走到了一個角落去,站在窗邊待着。
這段時間裏,陸陸續續有人進來,大廳的人也開始多了。
這一次的慶功會呢,走的是西式風格,叫什麽自助,雖然大廳裏也擺了不少桌子,但食物和酒水卻需要去一個鋪着雪白餐布的大長台那兒拿。
小木匠肚子有點兒餓了,瞧見那些人三三兩兩地去拿了酒杯和食物,便也忍不住了,湊攏上前去。
他端了個盤子,往上面不停地添加食物。
他對别的事情,忍耐力是極爲強悍的,但唯獨對于食物的渴望,卻沒辦法去壓抑。
這是深入他骨子裏面的東西。
小時候,餓怕了。
小木匠将那盤子碼得高高,就好像是秋天田野裏的草垛子,然後躲在了最角落的桌子邊兒上,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好在這一次慶功宴裏有不少泥腿子出身的軍官和士兵,這幫人的食量也是一等一的,也沒有顯得小木匠有多突兀。
小木匠埋頭猛吃,又添了兩回菜,方才感覺到肚子裏面墊了些東西。
他打了個飽嗝,擡起頭來,才瞧見一個讓他有些驚訝的人,出現在了跟前,正認真地看着他。
馬園門樓子的卿雲姑娘。
小木匠與她曾經見過兩面,第一次是在老喜茶館,那個時候魅族一門關起門來開會,小木匠是小綿羊闖進了狼窩裏,而第二次是在何府,卿雲姑娘與潘志勇聯袂而至,與當時戴了面具的小木匠打了照面,而小木匠在幫何府驅邪之後,立刻撤離。
而現在,則是第三面。
因爲前兩次都是戴着面具,所以小木匠心中雖然很是震驚,卻裝作不認識對方的樣子,開口問道:“有事?”
那位卿雲姑娘跟小木匠瞧見的普通姑娘不一樣,卻是抹了胭脂、化了妝的,那眉呀眼兒的,怎麽看怎麽美,有一種女人融到骨子裏去的妩媚,跟畫面上的人一樣。
她聽到小木匠一本正經地問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然後說道:“魯班傳人,甘墨甘十三,你瞞得我們好慘啊……”
對方一開口就點破了小木匠的身份,讓他原本努力武裝出來的心理铠甲一下子就被戳破了去。
小木匠臉色有些難看,故作冷漠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卿雲姑娘則笑盈盈地打量着他,緩步走到近前來,探過身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應該叫你顧十三顧大師呢,還是甘十三呢?”
小木匠身子一震,有點兒張口結舌。
他倒不是因爲卿雲姑娘點破了他之前僞裝的身份,而是這位迷人的小妖精靠近他的時候,小木匠低頭下去,從對方低領旗袍的開口處,瞧見了一大片的雪白……
好、大……
小木匠沒有回答,卻是感覺到鼻子有些難受,伸手一摸,卻是有鼻血流了出來。
哎……
小木匠那個尴尬啊,而卿雲姑娘卻伸手過來,在他的胸口點了一下,安慰道:“沒事的,少年郎,火氣壯,又是血氣方剛的修行者,難免會這樣的——要不然,我們去後面的院子,找個沒人的地方,我幫你解決一下?”
小木匠聽到這直勾勾的挑逗,屁股好像被針紮了一樣,一下子就彈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不、不、别……”
他不管再怎麽裝作老成,終究是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年,哪裏經得起這般考驗?
卿雲姑娘吃吃地笑了笑,然而下一秒,那笑顔如花的俏麗臉龐一瞬間就變得冰冷了,低聲說道:“錦花娘子,血水長流,三十二天,必報此仇——還記得這句話、這個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