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學生跑過來詢問,小木匠先是楞了一下,随後問道:“小姐找我,有何事?”
女學生身邊還跟着兩人,看上去是保镖的角色,她落落大方地攔住了小木匠,開口說道:“工地的楊老闆和張師傅,他們誤解了我父親的意思,把你給解雇了,後來岡格羅先生知道之後,非常的遺憾,特别是知道你就是那雕花木匠工之後,更是數次表達了惋惜的意見;我托了工地裏的人,找到了你的住處,卻聽說你出了點事,現在沒在那個自力巷啦?”
小木匠聽到,點了點頭,說道:“的确出了點兒小事。”
他與這女學生相交不多,并不願意說起太多。
女學生說道:“正好在這裏碰到你,我便跟你說了——我父親把工地的楊老闆,以及張師傅都給罵了一頓,想請你回去繼續幹活,而且工錢給你翻一倍,如何?”
小木匠先前待在工地,因爲一身本事頗受賞識,拿的工錢本就比尋常匠人要高許多。
這回再翻一倍的話,跟督工大匠的工錢都能比了。
說起來,湖州會館爲了挽回他,的确是下了本錢。
隻不過,之所以如此,恐怕大部分的原因還是那位叫做岡格羅的洋老爺态度決定的。
要不然,他們才不會管一個小小匠人的死活呢。
小木匠心中明了,拱手說道:“多謝小姐好意,隻不過我現在手頭有事,恐怕是回不去了。”
他出言婉拒,讓那女學生頓時就有些驚訝起來。
她與許多身處象牙塔、不懂世事的同齡人不同,因爲是商人家庭出身,見過許多世面,也知曉民情,自然知道這一份薪酬,對于一個匠人來說,是很難去拒絕的。
正是如此,讓她不由得認真打量起了面前這個與她同齡、甚至還小一兩歲的小木匠來。
她這才發現,這個少年郎,與工地裏那些埋頭幹活賣勞力、打扮和言語都有些粗俗的漢子,到底有些不同。
除了樣貌與打扮之外,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這少年那一雙黑亮的眼眸,竟然泛着光,就好像是一兩歲孩童那般,清澈單純,讓人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好。
瞧見這眼神,女學生不由得愣住了。
而這個時候,渡船已經開了,小木匠不再逗留,匆匆與女學生拱手告辭,然後跳上了船幫去。
虎皮肥貓瞧見這嬌滴滴的俏姐兒,忍不住擺了擺尾巴,流着哈喇子跟上。
女學生回過神來的時候,瞧見那少年郎已經上船,往江中行去,此刻夕陽落了下來,金黃色的霞光落在了小木匠的雙肩上,勾勒出了一幅頗爲迷幻的色彩。
少女心弦,在這一刻,竟然爲一個地位、出生和背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陌生男孩子而撥動……
換做往日,她甚至都不會多看這小木匠一眼。
或許,僅僅隻是因爲……
這天的晚霞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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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緊急,小木匠過了江,然後馬不停蹄地來到了五裏店。
當他找到那賭坊的時候,湊巧王檔頭在店裏巡視,瞧見他,頓時就是心底裏打鼓,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迎了上來。
他真不知道這小祖宗,怎麽又跑這兒來了。
小木匠沒有爲難王檔頭,開門見山地說起了要找榆錢賴核對之事,王檔頭松了一口氣,對他說道:“那龜兒子,給我打發去窯子裏伺候着,給客人洗屁股呢。”
小木匠一聽,這事兒着實腌臜,不過他想要找榆錢賴詢問,王檔頭趕忙讓人去叫。
王檔頭手下的窯子,跟得春園這樣的大場子自然沒法比,不過就在附近,來回也快。
趁着這檔口,小木匠說起了吃飯之事。
張飛樓擺一桌,這事兒王檔頭的确說過,不過後來匆忙,他選擇性地忘記了,此刻聽小木匠提起來,臉不由得有些燒得慌,覺得小木匠在拿捏他。
不過當小木匠說起袍哥會五排的程小爺也會過來的時候,他的臉一下子就笑開了花。
程蘭亭程五爺,是渝城道上的牌面人物,即便是他兒子程寒,對于王檔頭這等人來說,也是很難高攀的,現如今能夠同桌喝酒,等回頭傳出去了,街面上的各色人物知曉,少不得要高看他王麻子一眼。
這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他怎麽會拒絕呢?
當下他也是立刻叫人去張飛樓預定包廂,又與小木匠商量時間,以及那程寒的喜好與忌口,熱情得不行。
小木匠哪裏知曉程寒喜好什麽,随口說了兩句,讓他看着辦就是了。
說話間,榆錢賴給人押了過來,瞧見小木匠在賭坊門口與王檔頭說着話,頓時就是一陣腿軟。
好在小木匠并不爲難他,隻是詢問其當日偷竊的細節來。
甘墨雖然并不是江湖人,但跟着魯大走南闖北跑碼頭,也并非蠢笨之人,往日裏有魯大出面,他自可以沉浸到自己的小天地裏去,但真正讓他站出來,卻也不會懵懵懂懂,手忙腳亂。
他并未有直接問,而是迂回盤查,反複地确認,最終确定榆錢賴這等蟊賊憨貨,是沒可能在魯班書上動手腳的。
他隻是不明覺厲,但真正是什麽,他完全茫然。
知曉此事,小木匠沒有再多停留,謝絕了王檔頭的挽留,又趁夜往回趕。
抵達朝天門碼頭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他想要去找田小四,也就甭想着找旅店睡覺了,于是在車水馬龍、燈火通明的碼頭這兒,找一宵夜攤子坐下,随便補了點兒吃食,又找了棵樹下歇着。
虎皮肥貓是個閑不住的家夥,去江邊撲了幾條江魚吃掉,啃得隻剩魚刺,還講究地洗了爪子和臉,這才回到了那大木箱子上面趴着。
不知不覺到了半夜,碼頭這兒人來人往,倒也沒有打小木匠主意的人。
寅時初更,伴随着虎皮肥貓的喵嗚叫喚,小木匠睜開了眼,醒了過來。
他先去江邊,掬了一把清冷的江水洗臉,又漱過了口,整個人恢複精神,便去了田小四出入的必經之路。
等待不多時,糞行的車子就咕噜噜進了城。
小木匠站起身來,天色模糊,瞧得不是很清楚,待車子走進了,他終于瞧見了田小四。
平日裏在街面上頗爲喧嘩的田小四,現如今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低頭弓腰,正背着一根麻繩,在前面艱難地拉着糞車,而後面則有個老手,一邊推着車,一邊對着田小四罵罵咧咧。
很顯然,田小四即便是拉糞,也是很勉強的。
糞車來到路口這兒停下,田小四從車上去了糞桶,準備進小巷子裏去,小木匠從黑暗中走出,攔住了他。
一瞧見小木匠,田小四頓時就哭喪着臉,說道:“甘爺啊,我知道你是過來讨賬的,但我也沒辦法啊,我不是逃債,隻是身無分文,給那黑心的房東趕出去了……”
小木匠哼聲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田小四揉了揉裆,哭着說道:“我這人,除了嘴油,其他的都還行,最大的缺點,就是這貨兒不消停——甘爺,我跟您說實話,要還是在前清,我恨不得割了它,跑皇宮裏去闖蕩,說不定又是一李蓮英呢。”
小木匠笑了,說壞了,現在民國,沒皇上了,你割了也沒用。
田小四哭喪着臉,小木匠不逗他,直接說起書被損壞的事兒,那家夥聽了,趕忙說道:“這個我真不知道,那書在我衣服兜兒裏面,我進了得春園的屋子,就跟喜蓮玩了起來,書是給翠兒那騷蹄子拿去看的,我真不知道……”
小木匠皺眉,說翠兒?
田小四雙手伸出,五爪微攏,放在胸口比劃:“就是那個,穿着綠色肚兜,臉上有小麻點的那妞兒,跟奶牛一樣的那個……”
小木匠說就她碰了書?
田小四點頭,說對。
小木匠問:“她除了拿書來看,還都幹了啥?”
田小四說道:“她肚子不舒服,中間還去出了一趟恭,我嫌她有味兒,就讓她擱一邊待着,跟喜蓮和春揚一起……”
小木匠一臉無語,說你沒事兒拉三個窯姐玩啥呢?忙得過來嗎?
田小四哭喪着臉說道:“我媽跟我講,說我小的時候找算命的給我算過命,講我以後是一富貴人家,王侯将相不敢說,三妻四妾妥妥的,誰曾想我快三十歲了,跑來這渝城混了十幾年,到頭來雙手空空。别說娶老婆,見過的,都是些路邊歪瓜裂棗的夯貨,所以跟榆錢賴分了錢,就去了得春園,好歹也是圓了夢想……”
呸。
小木匠十分無語,拉着他去得春園對質。
田小四本來不願,那糞車的把舵對他本就不滿,他這一走,糞行的這碗飯估計就沒了,不過小木匠對他一點兒都不同情,掐着他脖子,說你不去也可以,我把你打半死,洩了怒氣就行。
這話兒一說,田小四再也不敢推脫,垂頭喪氣地跟着。
兩人一貓到了得春園,已經是天蒙蒙亮,虎皮肥貓對這兒十分熱愛,跳上牆頭,喵喵叫喚,而小木匠也不管裏面的姑娘一夜疲憊,直接敲門進去。
開門的是一個睡眼惺忪的大茶壺,他跟先前那個不一樣,是個眼尖的角色,趕忙叫來了管事。
這得春園跟别處的生意不同,管事幾乎是忙到了深夜,沒睡多久,就給叫起來,自然是一肚子火氣,不過瞧見小木匠,他卻不敢怠慢——這得益于程寒找小木匠的時候,打了招呼。
管事的差人去叫那翠兒下樓來,又請小木匠與田小四進了樓裏。
小木匠走進得春園,而在遠處,湖州會館蘇三爺的女兒,那個面容清麗的女學生望着他的背影,問旁人:“那個得春園,是幹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