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檔頭還以爲是什麽大事,結果卻隻是苦主找上了門。
他自家做的什麽生意,自己曉得,平日裏遇到的苦主多了,他心腸軟一些,哪裏還能帶着兄弟們混飯吃?
瞧小木匠這模樣,以及談吐,他并不覺得對方是什麽厲害的人物,所以也就沒有了繼續糾纏下去的耐心。
他一起身,态度表明出來,那幫手下就開始蠢蠢欲動——特别是剛才被小木匠挾持的那個漢子,更是已經往前擠了過來。
這哥們覺得小木匠剛才是出奇制勝,這才擒了他。
他臉面丢盡,自然得在這時候挽回面子。
而且人多勢衆,就算是輸了也不怕。
畢竟混江湖,講究的,就是一個氣勢。
然而小木匠卻對身邊沖過來要揍他的這幫人視而不見,而是朝起身離開的王檔頭喊道:“也就是說,你不準備管咯?”
“管你媽……”
王檔頭已經不打算理會這個傻乎乎找上門來的苦主,擡腳就往後院走,連說話的想法都沒有,而另外一邊,那個先前被挾持的漢子,已經攥着偌大拳頭,就朝着小木匠的後腦勺砸了過來。
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的火氣,此刻揮拳過來,一點兒餘地都不留,就想要将這家夥給搞翻倒地去。
打死無論。
其餘幾個,都是賭場裏平日裏養來對付各種情況的打手,心狠手辣,此刻也是一擁而上。
眼看着小木匠就要給圍攻,這個平日裏在工地衆人眼裏和和氣氣、勤勉肯幹的少年郎,雙眸之中,浮現出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冰冷眼色。
魯班全書丢了,隻留下一份修行用的《萬法歸宗》,他氣不氣?
師父留下來的錢财丢了,他氣不氣?
無故被人開除,離開工地,他氣不氣?
他慢慢踱着步子回家,出去吃熱辣辣的九格攤子,還破例喝了碗濁酒,就是想要将這股少年人的火氣壓下去。
因爲他一直記得師父魯大曾經教育他的話,讓他萬事皆忍,沖動傷身,而且害命。
可是,他現在,忍不了了。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少年一身好膽,一身好勁,憑什麽要低聲下氣,受人欺辱?
啊……
從小就一直唯唯諾諾,規規矩矩的小木匠,突然将怒吼了起來。
這一聲吼叫,是從他心底深處冒出來的,通過喉嚨發出。
伴随着那尖利的、打破一切的吼叫,他整個人都變得激動起來,仿佛又回到了曾經與野狗搶腐肉的饑餓歲月裏去。
這,終究是一個血淋淋的、吃人的年代。
他,無法再忍了。
砰、砰、砰……
都沒有人瞧得見小木匠是如何出的手,幾個沖上前來,想要将他教訓一頓的賭場打手,隻覺得眼前一花,緊接着,那個最先沖上前,怒聲痛罵的家夥直接就飛上了房頂去,惹得瓦片跌落下來。
另外幾個,便感覺拳頭照着自己的臉過來,重重襲來之後,一大片“哎喲我艹”,頓時就是一陣翻倒在地,鼻青臉腫。
連續五個人,被小木匠一照面撂倒,本來都已經要進屋的王檔頭,這才回過來頭來。
我勒個去,這少年郎不聲不哼,居然還是個練家子?
能夠在江北一帶打下一片天地的王檔頭,自然不是那種反應遲鈍的角色,瞧見這少年郎有些難纏之後,陡然一聲怪叫,折身撲來。
與他一起的,還有王檔頭身邊兩個黑衣打手——與其他幾個被直接掀翻的家夥不同,這兩個人,都是渝城道上有名有号之人。
換句話說,他們可都是練家子。
一個王檔頭,兩個黑衣打手,三個練家子,是賭坊最強的力量,而且這幫人都不太講究江湖規矩,講的是一個實用,上來也不問緣由,抽刀便上,也不管小木匠是不是雙手空空。
他們本來想要憑借兵器之利,殺小木匠一個措手不及,卻不料對于刀,小木匠的理解那可深了去。
教他和屈孟虎刀藝的,可是大名鼎鼎的苗疆熊一刀。
這刀法,講究的不隻是“刀在手”。
刀不在手,也有空手奪刃的說法,而小木匠不但有童子功,還有屈孟虎的精義傳習。
所以除了照面的驚險之外,小木匠三兩回合,卻是從一個黑衣打手的手中,将刀奪了過去,拿在了手裏。
他不但有刀藝,而且還有修行者的氣力,當下也是刀光劍影,一陣人仰馬翻。
平日裏的江北一霸,在這個不起眼的少年郎面前,走了十個回合,手中武器就給挑飛了去,緊接着磨得雪亮的快刀,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來。
感受到了刀尖的銳利,王檔頭的腸子都悔青了。
我滴媽呀,這小子是真的強——早知道這樣的話,我剛才又何苦回來裝逼,直接進了屋,然後跳窗跑了不就好?
另外一邊,被一衆人等用那又是驚恐,又是敬畏目光注視的小木匠,也有些懵。
他雖然有屈孟虎與他對練過,但每一次都輸得很慘,覺得自己就是一弱雞,這一次過來,也全憑一口惡氣,和少年膽,卻不曾想自己這萬法歸宗的法門修行起來,貫通了一口氣,感應到了空間之中的“炁”,居然變得如此厲害。
他有種“一步登天”的感覺,看到平日裏自己心中頗爲懼怕的江湖人落在手中,又有些夢幻,又有些意外。
不過諸多情緒抹去,他回想起屈孟虎待人的神韻,深吸一口氣,冷冷說道:“怎麽樣?”
受制于人,王檔頭“識時務者爲俊傑”,立刻認慫:“高人。”
小木匠又問:“我的東西……”
王檔頭能夠在江北闖下偌大名頭,可不是光憑着一身練家子的武藝,還有那察言觀色的本事和油滑,當下立刻說道:“小兄弟,剛才隻是開玩笑,如果真的是榆錢賴那個龜兒子幹的,你放心,東西一個子兒都不少,回頭我還上張飛樓擺一桌酒席,給您賠禮道歉。”
說罷,他沖着歪七倒八的手下厲喝道:“還不趕緊派人去找榆錢賴?那家夥拉的屎,讓他自己回來擦屁股。”
手下領命,趕忙退下去找人。
王檔頭看了一眼脖子上的刀,小心翼翼地說道:“小兄弟,刀能不能先放下來?我怕你一不小心,把我喇一大口子……你放心,咱們渝城的江湖人,一口唾沫一個釘,說到做到,決不拉稀擺帶。”
小木匠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不用,我的手,很穩。”
他的手的确很穩,以前做木雕的時候,一幹就是幾個小時,一刀一下,絕對不會有錯的地方,就連他師父魯大瞧了,都會贊一聲“穩”。
王檔頭一副快要哭的樣子,說道:“小兄弟,都是場面人,我、我也是要面子的……”
小木匠想了想,将刀放下。
他不怕對方耍花樣。
這個少年郎,是個狠角色,王檔頭也收起了輕視之心,請他到院子裏大水缸前的太師椅前坐下,又叫人搬了個闆凳來坐跟前,還叫人上茶伺候。
王檔頭勸茶,小木匠瞧了一眼,不知道裏面會不會放藥,所以搖了搖頭,說不渴。
小木匠大馬金刀,端坐院中,王檔頭小心翼翼地陪坐,如此等了小半個時辰,就在王檔頭如坐針氈的時候,有人過來回禀了,說四處找了,一直找不到人,剛才得了消息,說榆錢賴被朝天門碼頭的程蘭亭程五爺的人,給帶走了。
聽到這話兒,王檔頭的臉卻是“刷”的一下,直接白了。
小木匠雖然來渝城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了,但大部分時間都在工地裏幹活,對于這渝城江湖并不了解,皺着眉頭,問:“怎麽了?”
王檔頭趕忙起身,朝着小木匠躬了一下身,這才說道:“小兄弟,這件事情,可能有點兒麻煩了——那位程五爺,是哥老會的袍哥。”
哥老會?
小木匠皺起了眉頭來,而王檔頭則跟小木匠解釋起來。
哥老會,又稱袍哥會,它是清末民國時期西川、滇南盛行的一種民間幫會組織,它與青幫、洪門爲當今的三大民間幫會組織,對西川社會的各個階層,都有着極爲重要的影響。
袍哥會在西川各地,都有堂口、山頭、碼頭,在渝城這兒,自然也是如此。
每個地方的堂口,又叫做“公口”,組成份子爲十排。
頭排是首腦人物,稱作“大爺”,渝城這兒的大爺有數位,除了“龍頭(坐堂)大爺”之外,還有專司賞罰的“執法大爺”,另處還有些不管事的“閑大爺”。
二排隻一人,稱爲“聖賢二爺”,這是大家推舉出來的人正直,重義守信的人,隐喻關公。
三排中有一位“當家三爺”,專管内部人事和财務收支。
五排稱“管事五爺”,分“内管事”、“紅旗管事”、“幫辦管事”、“閑管事”。“内管事”即“黑旗管事”,必須熟悉袍哥中的規模禮節、江湖術語,辦會時,由他掌管禮儀,唱名排坐,和傳達舵把子的吩咐。“紅旗管事”專管外交,負責接待三山五嶽,南北哥弟,在聯絡交往中,要做到來有接,去有送,任務相當複雜。
六排巡風,八排九排跑腿辦事,十排老幺。
有人問了,爲何沒有四排和七排呢?
那是因爲康熙年間,鄭成功派部将陳近南在四川雅州開山立堂時,有四排方良賓背盟叛約,暗向建昌鎮告密,鎮台馬赓庚率兵圍捕,陳近南改裝逃走。後來又有胡四、李七背棄盟約,密告官府,出賣弟兄,被本山頭派人暗中誅殺,袍哥會羞愧,自此不設這兩排。
而這位程蘭亭程五爺,正是渝城袍哥行裏的紅旗掌事。
這可是渝城之中,一等一的大人物。
人落在了他手中,那是真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