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少女氣沖沖地又走了,而小木匠卻不以爲意,将注意力又落到了手中的木雕上來——他起初的時候,下刀比較快,幾乎不假思索,然而等到輪廓出來了,卻越來越慢,有的時候,一盞茶的功夫都不動一下,仿佛在沉思入定。
一直到天擦黑了,裏屋有了動靜,小木匠方才停下動作,然後進了屋。
魯大從沉睡中醒來,宿醉未醒,腦殼昏昏沉沉,坐在床邊。
他雙手扶着床沿,看着黑暗中的徒弟,然後問道:“什麽時候了?”
小木匠回答:“戌時。”
魯大用手揉了揉太陽穴,開口說道:“今天的事情,你怎麽看?”
小木匠說:“劉家因爲換地的事情處置不當,遭人怨恨,所以請了旁門行家,給種了手段。這件事情可小可大,主要還是要看請了哪路旁門,而且這件事情的源頭不處理,怨恨不消,就算是我們找出了厭媒破去,此事消解,等我們一離開,人家又弄一次,也是防不住的。”
魯大饒有興緻地問道:“那你說如何破?”
小木匠說道:“破解之法,您已經跟對方說清楚了,單說我們這一種,其實也不複雜,兩頭并進,一邊讓劉家與換地的人家溝通,做好安撫,讓他們沒了怨恨,而我們這邊将厭媒一除,就算是水到渠成了。”
魯大笑着說道:“就不可能是敲詐勒索,或者報仇雪恨、别有用心麽?”
小木匠說倘若真是要報仇雪恨的話,那小公子隻怕早就死了。
魯大聽了,很滿意地點頭,然後說道:“魯班厭勝之術,不過是旁門左道,甚至都不入流,而且術法過邪,易遭天妒,命運多舛,咱們雖然學的是‘勝’,是祝福之法,但終非正途,而且你命太薄,處理事情能夠委婉圓滿,方才是正道。你現在的看法,比往日要聰慧許多,還記得師父跟你說過的那句話麽?”
小木匠恭聲說道:“記得,‘難得糊塗’。”
魯大點頭,說道:“樹大招風,滿招損,謙受益,便是如此。”
小木匠點頭,說曉得。
師徒二人對話結束,出了屋子,門外的大勇早就等待,見有動靜,立刻叫廚房送來吃食,這夥食不比中午簡單,小木匠大快朵頤一番,魯大中午喝多了酒,胃口一般,淺嘗辄止,然後舔了舔嘴唇,隻覺得有菜無酒,着實遺憾。
用過餐,在大勇的帶領下,兩人來到前廳,又見到了劉老爺。
劉老爺年紀大了,精力下降,沒辦法跟着去處理,與師徒兩人聊了幾句,便讓吳半仙和管家兒子大勇陪着,自己離開了。
吳半仙陪着魯大說話,詢問是否要去工地,魯大揉着疼痛的腦殼,說不用,得等。
得等子時,夜半時分,陰氣凝聚,線索方顯現出來。
兩人聊着,小木匠在廳外等候。
吳半仙瞧他年紀不大,性子卻比少年人要沉穩許多,忍不住又作誇贊,魯大卻說道:“他就是個榆木疙瘩而已,這等憨貨,一繼承不了衣缽,二擔不得半點責任,倘若不是早年間流落街頭,差點兒餓死,看着太可憐了,我都不願意帶着。”
他又多說了幾句,滿是瞧不起小木匠的意思,吳半仙知曉魯大可能不太喜歡這個小徒弟,所以也沒有多言。
月上中天,魯大、小木匠、吳半仙和管家兒子大勇,以及兩個劉老爺家的仆人一同出了門。
衆人過長街,來到了新宅工地,這兒入夜,黑漆漆的,就門口臨時搭起的棚子裏有洋油燈的火光,裏面有兩人看守。
這兩人都是劉家的家生子,忠心耿耿,就算是知曉這兒邪性,也隻有硬着頭皮守着。
這事兒擱了别人,估計早就不幹了。
進了工地,魯大命小木匠從背上的大木箱中,掏出了三根大紅蠟燭來,在宅子的風水聚彙之處安插,随後點燃。
小木匠退下,那吳半仙問道:“這是三才陣?”
魯大點頭:“然也。陰晦之地,氣息幽冥,子時是一日陰氣最盛的起始,直至寅時結束,厭媒藏匿很深,線索分散,微弱不可覺,唯有這時,再配上特制的蠟燭,望其色,觀其形,勾引天地,凝望浮光,最終找出厭媒來,作法消解……”
說到此處,他回頭過來,對那大勇說道:“我這蠟燭也頗費工夫,是用那入丹砂、燈芯草、木通、瞿麥、車前子浸潤牛油,揉搓成繩,又用那閹割的水牛油膏所制,取材苛刻,煉制不易,方才能夠有此等效果。”
大勇點頭,說辛苦。
如此一番說完,魯大不再解釋,而是認真地打量着那呈三角擺放的紅燭,瞧那燭火随風跳躍,時而亮,時而閃,雙眸也變得飄忽不定起來。
良久之後,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了小木匠。
小木匠搖了搖頭。
魯大笑了,對着看工地的人說道:“運氣不佳,看來要熬着了。可有草蒲,借來坐會兒。”
那劉家仆人知曉這是過來平事的高人,又有大勇跟着,不敢怠慢,說去找椅子來,魯大卻不要,非要草蒲,于是便找了一圈,終于借來了稻草編織的蒲團,給幾人坐下。
魯大坐下之後,雙目緊閉,沒一會兒,卻是睡了過去。
吳半仙瞧見他鼾聲漸起,有些驚訝,要不是知曉旁邊這人的名聲很深,差點兒以爲對方是個騙子了。
他知曉這兒邪性,但終究還是按捺住心中的慌張,耐心坐着,卻不曾想困意頓生,不多時,便打起了盹兒來。
吳半仙頭一點一點,昏昏沉沉,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他睡得不沉,迷迷糊糊間醒了幾回,發現無事,又睡了過去,突然間,卻聽到一聲厲喝,猛然睜開了眼睛來,發現有兩個身影正在地上撲騰翻滾着。
伴随而來的,是可怕的咆哮和怒吼聲。
借助着燭火跳躍不定的光芒,吳半仙定睛一看,卻是那大勇與魯大扭打在了一起,卻見那大勇完全沒有平日裏精明懂事的模樣,他雙目赤紅,眼珠子瞪得碩大,都快要凸顯出眼眶來,眼白一大片,滿臉猙獰,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生硬無比,雙肩不斷抖動,喉嚨裏發出了野獸一般的沉悶聲響。
而他的雙手,則死死地掐着魯大的脖子,瞧他那聲嘶力竭的勁兒,仿佛這個老頭兒是自己的殺父仇人一樣。
他這是要對魯大殺之而後快。
爲什麽?
瞧見在地上翻騰的兩人,吳半仙的腦子有點兒卡殼了,有點兒鬧不明白大勇爲什麽要這樣,而随後,突然有一人闖入兩人之中,雙手一伸,拿住了大勇的手腕處,一翻一轉一拍,卻是将大勇掐在魯大脖子上的手給弄開了去,也将快要被掐得斷氣的魯大給救了下來。
而随後,那人猛然一蹬腳,将大勇給踹到了一丈之外去。
這人,卻正是那面帶稚氣的小木匠。
這少年,卻是個練家子。
吳半仙别的沒有,見識多一些,瞧見剛才那電光火石之間的舉動,知曉小木匠别的不知道,貼身短打的小擒拿手,應該還是練了有些年頭,十分不錯。
而這時,那大勇滾落在地之後,整個身子突然間像一塊木頭似的,騰地一下就彈了起來,朝着旁邊的吳半仙撲來。
這個時候,吳半仙方才想到,這大勇,怕不是中邪了喲。
瞧見面前這渾身肌肉堅硬,雙目怨毒的大勇,吳半仙吓得都快尿了——他平日裏給人算命、看風水,都是穩穩當當的行活兒,文夫子的事,哪裏見過這陣仗,所以吓得腿軟,眼看着就要被中了邪的大勇撲倒在地,那小木匠卻突然出現在了大勇的跟前來。
他手中有一把短木劍,這木劍乃桃木,上面刻了許多古怪的浮雕木紋,劍尖渾圓,朝着大勇胸口戳去。
啪!
這一戳,并沒有太多效果,卻擋住了大勇,随後小木匠用那短木劍在大勇周身一陣戳動,卻聽到“啪、啪、啪”幾聲響動,仿佛敲大鼓一般,居然有回響,而這個時候,從地上爬起來的魯大猛然躍起,扔了旱煙鍋兒,從懷裏摸出了一張黑乎乎的布團來,往大勇腦袋上猛然一兜。
噗嗤……
一陣青煙冒出,原本仿佛一頭野獸一樣的大勇頓時就頓住了,停在了原地。
吳半仙吓得魂飛魄散,連連後退,甚至想要逃走,這時魯大叫他:“别走了,人控制住了。”
他停住腳步,遠遠望了一眼,将信将疑地走近一些,瞧見大勇的頭上蓋着一塊濕漉漉的破布,而臉上滿是血紅色的東西,心有餘悸地問道:“這是什麽?”
魯大正在指揮小木匠用墨鬥的線将人纏住,聽到這話兒,回了一句:“黑狗血。”
說罷,他看了一眼滿臉蒼白的吳半仙,淡淡說道:“放心,他隻是中邪而已,已經制住了;而且,那厭媒,也已經找到。”
吳半仙欣喜過望:“在何處?”
他往前走來,而魯大則突然開口說道:“别動……就在,你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