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雙手抱住了頭,半蹲在地,大拇指死死地頂住了太陽穴,仿佛要将腦袋都頂穿一樣。
因爲隻有這樣,才能夠将腦袋裏的劇痛意識給轉移開去。
魯大瞧了他一眼,知道自己的小徒弟又産生了幻覺——這是老毛病了,他習以爲常,沒有太在意,而是領着人往工地裏面走去,吳半仙感覺不對,叫了一聲:“小兄弟……”
他話還沒有說完,前面的魯大就用煙鍋子磕了磕路邊堆到半腰間的石材,然後說了一句:“别管他,老毛病。”
一行人走進了裏面去,就剩下小木匠一人,留在了原地。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小木匠還是如同木雕一般蹲着不動,而衆人已經從裏面走了出來,魯大打了一個響指,開口說道:“走了。”
小木匠放下了手,一臉茫然地說道:“不是還沒進去麽?”
他竟然不知時間過去多久。
魯大說道:“該看的都看完了,回去再說。”
小木匠沒有多問,點頭說了聲:“哦。”
一行人往外走,那吳半仙跟在魯大身後,恭敬地詢問道:“魯師傅,整個工地你都轉了一遍,這裏面到底有沒有問題,您倒是給一句實話啊,讓我心裏,也有個底不是?”
魯大停下腳步,看了吳半仙一眼,然後問道:“你之前的判斷是什麽?”
吳半仙說道:“這宅子的風水是我看的,潛龍勿用,白虎養煞,對他家的大少爺仕途,是很大的助力,整個的風水運勢,是絕佳的,而現在出了問題,想來想去,隻有是有人在房子裏動了手腳。這地方出事之後,我來望過氣,感覺空氣滞留,陰陽不定,陰浮而陽抑,彙聚穢氣,将那一點兒虎煞弄得污濁,怒而傷人,所以才會諸事不順,麻煩纏身。”
魯大點頭,說道:“人都說乾城吳半仙是有真本事的,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吳半仙得到了誇贊,卻并不高興,而是憂心忡忡地說道:“我也就是這雙招子比較醒目而已,平事的本領,還得您來。”
魯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卻不接話。
小木匠跟在衆人身後往回走,他邊走,邊往後看,卻再也沒有瞧見那個紅夾襖子的小女孩兒。
回到了劉宅堂屋,衆人重新落座,劉老爺詢問魯大,這回魯大沒有再作隐瞞,而是開口說道:“此事的确是有人在背地裏動了手腳,壞了鬼宅風水,所以才會詭事不斷,麻煩連連。至于小少爺的病情,也是積了陰穢而緻,若是能夠破局,病症自然消解。”
劉老爺問道:“此事如何破局?”
魯大沉吟,卻不答話。
劉老爺擡手,早有準備的老管家立刻奉上一個托盤來,上面用紅紙包裹了兩個紙筒,這一筒便是五十大洋——要知曉,這時節,一個私塾老師的月錢也就十塊大洋,一百塊大洋,那可是一大筆的錢。
而劉老爺卻表示:“這一份,是請魯師傅你過來的禮金,後面倘若是能将事情平了,另有重謝。”
面對着這般大方的東家,魯大也沒有再作推辭,揮手,讓小木匠将酬金接下,然後說道:“此事有三種解法,一種是去請位佛法高深的法師過來,于此地擺下法壇念經,淨化穢氣;第二種則是去請一張符箓大能繪制的安家符,鎮宅之用;而第三種,則是我留下來,想辦法将藏于此地的厭媒取出,将這煞局給破除了去。”
劉老爺問 :“這三種辦法,何優何劣?”
魯大說道:“第一種和第二種,隻要找對人,基本上就能夠立竿見影,藥到病除。”
“第三種呢?”
“第三種,比較麻煩,需要等待,而且不一定能夠找得出來。”
“爲何?”
“在這兒種下厭術之人,手段高明,故布疑陣,我也沒有信心能夠手到擒來。”
聽到這話兒,劉老爺有些猶豫,不由得望向了旁邊的吳半仙,而吳半仙則賠着笑說道:“說到高明的法師,這附近,莫過于潭州的洪山寺,主持和寺内的幾個大師,都有大本事,不過現如今時代不太平,大師們都不肯下山,找也白找;論到符法,當屬句容茅山,但太過于遙遠,而且這東西還講究一個機緣,十分難得。而且此事,有果必有因,若不能将事情給徹查清楚,今朝事了,明日複起,如何能折騰過來?還請魯師傅您多費力,幫人幫到底才是……”
聽到吳半仙這般分析,那劉老爺這才曉得其中門道,趕忙拜托面前這個拿着煙鍋子的老頭兒。
魯大得了委托,點頭說道:“在我們行當裏,這厭媒就是寄托施術者怨念、破壞風水布局的載體,千奇百怪,每一種都有說法和來曆,十分複雜,又不知埋于何處,何人所爲,所以若是想讓我來處理,在此期間,諸般事情,都得聽我指揮。”
劉老爺說那是自然。
魯大沒有再多說什麽,告訴衆人:‘此事白天無法查詢,夜裏再說。”
堂下早已準備宴席,劉老爺便請魯大與吳半仙入席,而那小木匠沒有師父吩咐,卻不敢入座,好在管家兒子大勇陪着,帶着他來到了偏院,在那銀杏樹下的石凳子裏,給他準備了吃食。
不說三道坎鎮,就算是整個乾城縣,劉家都算大戶,特别是劉家大公子發達之後,更是如此,所以夥食自然不差,雖然沒有吃酒席那般豐盛,但桌上擺着一碟油汪汪的紅燒肉,一碗燒辣椒,一碟厚厚的肥臘肉,一盤水腌鹹菜,再加上一碗壘得冒尖兒的海碗米飯,着實讓小木匠的口水,不由自主地就分泌出來。
香。
真香。
四處漂泊的日子苦,别說這等油水,就連一日兩餐都未必能保證,饑一頓飽一頓的沒個數,而小木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最需要糧食打底,更是如此。
小木匠毫不客氣,抱着那大大的海碗,先扒了幾口香噴噴的白米飯,有點兒噎了,方才将那一大塊的紅燒肉放在嘴裏去。
紅燒肉悶得爛熟,肥的多,瘦的少,舌頭一抿,哎喲我的哥,那油脂在唇間和味蕾上瞬間爆炸,讓小木匠的心中,一瞬間湧起了強烈的滿足感。
沒有任何停頓,小木匠那叫一個風卷殘雲,将桌上的飯菜全部吃完,還将碟子上的油脂舔了幹淨。
就在他意猶未盡的時候,旁邊傳來“噗嗤”的一聲輕笑。
小木匠轉頭,瞧見一個穿着藍褂衫的少女,那女孩紮着一根又長又粗的辮子,認真地打量着他,而被小木匠盯着,她也不像尋常的女孩一樣害羞,而是一臉好奇地問道:“好吃麽?”
小木匠點頭,說好吃,當然好吃。
少女指着前廳說道:“那裏的宴席更好吃,還有酒呢,你師父幹嘛不讓你上席?”
小木匠說:“我師父說我命薄,得賤養,狗肉上不了席面。”
“你屬狗?”
“是。”
“聽他們說,你們是過來捉鬼的?”
“捉鬼?不是,這世界上哪裏有鬼啊?我師父總說,人心比鬼怪更可怕,你們這兒被人動了手腳,我們過來,是破邪的。”
“破邪?你會麽?”
“我會一點,但主要都是我師父來弄——他很厲害的,幫人平過的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這麽厲害?”
“對呀。”
“你吹牛吧?”
聽到少女懷疑的話語,小木匠有點兒生氣了,扭頭不看她:“你不信就算了。”
少女哼了一聲,轉身走了,小木匠舔了舔嘴角的油水,還有點餓,不過卻沒有敢亂動,就坐在院子裏,等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那管家兒子大勇找了過來:“你師父喝多了酒,到處找你呢。”
小木匠趕忙站起來,問道:“他在哪?”
“在客房。”
小木匠跟着大勇到了客房,他師父魯大早已經躺在木床上睡了去,大勇告訴他,說他師父吃酒的時候說了,晚上十二點去工地,處理這事兒。
大勇離開之後,小木匠看師父一眼,幫他蓋上被子,然後從巨大的木箱子裏,掏出了一個木制工具盒來。
他在裏面挑了一把鋒利的刻刀,又摸出了一塊跟嬰兒手臂般大小的黃楊木來,坐在客房的門口,開始一刀一刀地刻起木頭來。
這木雕的手藝是從他師父那兒學來的,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有着同齡人更加平穩的心,而且天賦很高,故而比較擅長。
沒雕一會兒,那個穿着藍褂衫的少女又出現在了附近。
她看着他,也不說話。
小木匠似乎瞧見她了,也不搭理,兩人就這般一坐一站着,許久之後,小木匠手中的木頭漸漸有了模樣,卻是一個胖小孩的輪廓,那少女方才開口說道:“沒想到你還有這門手藝?”
小木匠沒回話,她又說道:“這東西做好了,送給我吧?”
小木匠依舊沒說話,少女終于惱怒了,她怒氣沖沖地說道:“你不給我,我就叫我爹把你們趕走。”
小木匠這才擡頭,問道:“你爹是誰?”
少女說道:“我爹就是請你們來的劉老爺。”
小木匠說:“我隻聽說劉老爺有三個兒子,可沒聽說他有女兒。”
少女說:“他不說,不代表沒有。”
小木匠盯了她一眼,緩緩說道:“既然是主家的女兒,我多句嘴——你三十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