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擡頭,驚蟄分,蟲子起。
民國辰沅道乾城縣城東十八裏的三道坎鎮,鄉紳地主劉謀劉老爺的老宅正屋,劉老爺正在跟東河鄉場上的算命先生吳半仙說着話。
這吳半仙五十來歲,骨骼清奇,留着兩撇長須,是本地頂有名的人物,早年間還去北平城闖蕩過,是有大見識的,故而十裏八鄉的鄉紳們,對他禮數有加。
不過這會兒,劉老爺卻有些着急,問他道:“你說的那魯大,他能行麽?”
吳半仙說道:“那魯大早年間是梅山教出身,後來又入了魯班教,他師父荷葉張早年間曾跟北邊的樣式雷齊名,後來清廷打擊魯班教,他也跟着散了,這些年在西南一帶做起那營造建房的營生,在我們行當内,是很有名的。劉老爺您這件事情,就是被人弄了魯班厭術——這厭術呢,說白了就是詛咒,有人通過邪法,在您這新屋裏埋了東西,這才使得您這兒破事一堆,陰邪侵入,讓您家小公子也生了重病,而那魯大呢,他有兩手絕活,一個是魯班斧,木匠的手藝,另一樣就是魯班勝術,專門用來破解的……”
聽這吳半仙講得天花亂墜,劉老爺也越發心焦——他家老大在大軍閥何健手下當差,拿槍杆子的,老二上了京城的學堂,說不定還要去東洋留學,都是頂有出息的孩子,唯一的遺憾,是常年都不在他身邊。
剩下一個小兒子知仁,年僅十三歲,承歡膝下,卻不曾想因爲建房之事,惹了禍害,自前些天病下之後,不知道請了城中多少醫生都不頂用,急得火急火燎,口中都生了瘡泡。
他問下人:“怎麽還沒來?”
沒多久,下人回禀,說老管家的兒子大勇已經帶着人到了鎮子口了,很快就來了。
聽到這話兒,劉老爺立刻起身,而吳半仙也不敢怠慢,兩人一起出屋,來到外面的大宅等待着,不多時,大遠處的青石闆路上,來了幾人,打頭兒的,卻是家生子大勇,而在他身邊的,跟有兩人——一個穿着青色對褂,提着旱煙槍的黑瘦老頭兒,而另外一個,卻是一背着巨大木箱的少年郎。
那木箱又高又大,差不多有兩個少年郎的體積,看得旁人都爲之咂舌,然而那少年卻面不改色,一步一步地走着,氣息均勻。
劉老爺瞧見,暗覺那魯大果真是個有本事的人呢。
雙方見面,吳半仙作爲中間人,上前幫忙介紹——他與這位叫做“魯大”的老頭兒有過幾面之緣,算是有些交情,但不多,而那魯大呢,脾氣雖然有些冷,但起碼的禮貌還在,而劉老爺也覺得對方是高人風範,刻意逢迎,雙方倒也交談甚歡。
劉老爺瞧見魯大旁邊的少年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背着偌大的木箱行囊,示意旁邊的家仆去幫忙接東西,卻被那少年郎給拒絕了。
随後劉老爺得知這少年郎是魯大的弟子,姓甘,喚作甘十三。
迎了客人進堂屋,各自坐下,而那少年也将背上的木箱放在門邊,随後在他師父身後站着。
作爲中人,吳半仙給魯大介紹了情況——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就是劉老爺準備給自己大兒子蓋一處新房,作結婚用,那房子剛剛起了地基,建了不久,卻是怪事連連——先是幫傭的鄉人說晚上見到了鬼,随後木材被偷,緊接着守夜的巡視瘋了,到處說胡話,幹活的工人從房梁上摔下來,斷了腿……
到了最後,劉老爺的小兒子劉知仁去過一次新屋工地,回來就發了燒,一宿一宿地盜汗,昏迷不醒……
這事兒處處透着邪門,縣裏派人來看了,也沒有查出個啥子來,于是就找了吳半仙。
吳半仙這人算命是一把好手,平事就一般了,好在他正好知道魯大就在附近的地界,便出了主意,寫了封信,讓人帶去,将魯大給找了過來。
聽完情況,魯大閉目,凝神思索了一番,方才開口說道:“劉老爺最近可曾與人結仇?”
沒等劉老爺回答,吳半仙便笑着說道:“老太爺可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大善人,修橋鋪路、捐資助學這些且不說了,便是對自家的那些佃戶,租子都比旁人要少收半成,遇事和和氣氣,廣結良緣,誰人聽聞,都不豎一個大拇指?怎麽可能與人結仇呢?”
魯大聽聞,又問:“所建新房,是否占了旁人的地?”
旁邊的管家兒子聽聞,立刻說道:“地自然是占了,但東家統統給人彌補,置換了地基,而且還大了面積,做事公道,絕對不會有人心生怨恨的。”
聽到這回答,魯大将煙鍋子往嘴裏一放,點煙,抽了一口,方才說道:“如此說來,倒也奇怪——且帶我去看看貴公子吧。”
衆人起身,前往後院,來到了三公子知仁的房間,魯大摒退衆人,隻帶了自己的小徒弟進去。
兩人走進内屋,來到床前,瞧見紅木床榻之上蓋着絲綢棉被、陷入昏迷的劉家三公子,那魯大臉上少了幾分冷漠。
他轉頭過來,問旁邊的少年郎:“十三,看出了點兒什麽嗎?”
那少年郎想了想,說道:“印堂發黑,氣血黯淡,應該是遭了厭咒。”
魯大說道:“這個自然,我說的是其它的。”
少年郎點頭,說道:“那個大勇說話的時候,眼珠子往下瞟,雙拳緊捏,顯得有些心虛,想必講的話可能有假,所以起心思、動手腳的,可能并不是我們的木匠同行,而是被征了地,心懷怨怼的鄉人……”
魯大點頭,說你倒是看得清楚,不枉我這些年的言傳身教。不過呢,世事多變,人心險惡,即便是你的眼睛,也可能欺騙你自己,所以任何事情,在沒有得到驗證之前,就不要妄下斷言,知道麽?
少年郎恭敬低頭,說曉得。
魯大又瞧了床上那人一眼,然後帶着徒弟走出了房間,對門口等待的衆人說道:“去新屋工地吧。”
劉老爺已經懼怕了這等邪事,不想沾染,故而即便有魯大這等專業之人在,也不敢妄動,所以陪着這師徒兩人一同前往的,卻是中人吳半仙,與管家兒子大勇,還有幾個家丁。
那吳半仙算學了得,但平事的能力卻有些淺薄,此刻遇見了魯大這等江湖上都有名号之輩,自然不會放過。
他一路上不斷奉承讨教,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對方這般曲意逢迎,魯大自然不會擺架子,兩人邊走邊聊,倒也熱鬧。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專業之事,點到爲止。
吳半仙無法深入詢問,瞧見魯大對自己這弟子雖然嚴厲,但眉目之間,卻有幾分慈祥,于是轉過話題,聊起了這孩子來。
魯大說道:“這孩子命苦,自小沒了爹娘,又給族人趕出來,沒了活路,被我路過救起,不過他這人對我們這行當,沒甚麽悟性,除了一把子力氣之外,也就手藝活還行,勉強當個小木匠;至于我的衣缽,恐怕是繼承不了了。”
吳半仙賠笑,說您說笑了,我看這孩子雙目靈動,黑黝黝的,宛如三歲孩童,一看就是聰慧之人。
魯大認真說道:“我講的,是真的,他就隻會些木匠活,幫着打些下手罷了;旁的東西,一樣不會——不過我學的這些呢,也不是什麽好手藝,我許多同門,因爲法術惡毒,有違天理,中了那‘缺一門’的詛咒,不是無後,就是殘疾,又或者親人遭殃,我這些年來,不斷積德行善,但終究也逃不過那命運,連生了三個姑娘,到我婆娘死了,都弄不出一個大小子來,搞得現在姑娘都嫁出去了,我孑然一身,就跟個小徒弟晃蕩,四海爲家……”
吳半仙知曉這其中厲害,也不敢多說什麽,隻是賠着笑。
路上他叫那少年郎“甘小兄弟”,少年郎沖他一樂,說你叫我小木匠就是啦,大家都這麽叫我來着。
不多時,穿過長長的街道,一行人來到了鎮子西邊的新宅工地,這兒因爲是劉老爺大兒子未來的宅院,所以占地頗廣,房子已經上了梁,院牆也砌了起來,木頭、磚瓦等建築材料堆積在空地上。
按理說這兒原本應該是熱火朝天的工地,此刻卻除了兩個家丁之外,再無旁人。
管家兒子大勇告訴大家,從上次出了事故,然後這兒撞邪的事情傳開後,工人們都不敢再繼續來上工了。
事關生死,就算是加雙倍工錢,都沒有人膽敢嘗試。
而劉老爺的大兒子明年結婚,這房子必須建成,工期緊,爲這事兒也着急頭疼。
小木匠甘十三跟着師父走進工地,還未站定,就感覺到一陣遍體發涼。
随後,他感覺右眼角有一陣刺痛。
他扭頭,朝着右邊望去。
右邊是一堆上好的木材,削得筆直,整整齊齊地堆放一處。
那木材旁邊,坐着一個穿着紅夾襖子的小女孩。
她。
在沖着小木匠。
笑。
那笑容,就好像是……
三九天的。
寒冰。
凍得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