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疲倦,但也很固執,性格如此,不願輕易罷手。
蘇慕煙也不說話了,她坐在旁邊,溫柔地理了理柳芷晴的頭發,反過來照顧大姐姐了。
這個大姐姐一向如此,剛強的個性,脆弱的心靈。
蘇慕煙依然記得,那一年芷晴的奶奶去世,芷晴在海邊坐了兩天兩夜,滴水未進。
她的家人都以爲她在抗議,抗議他們從來不重視親情,哪怕奶奶去世了也隻是草草下葬了。
他們并不知道,那個時候的芷晴,早已經不想抗議了,她隻是找個地方安靜地哭而已。
她并不是剛強的蠻牛,隻是一隻孤苦無依的羊羔罷了。
錄音棚。
楚河見到了巨大的調音台,以及寬橫屏幕,兩分頻有源監聽音箱,雙通道電子管話筒。
這裏有股迷之科技感,音樂設備令得楚河這個小白都心生向往。
他想在這裏錄歌,或許可以拉拉二胡,将專屬于自己和天橋老人的《二泉映月》保存下來。
“咋樣?想不想進去唱一會兒?一千塊一小時。”樂于聞開玩笑道。
進了錄音棚,樂于聞精神了許多,他天生屬于音樂。
楚河忙搖頭:“太貴了唱不起,有錢了再說吧。”
幾個工作人員都和善一笑。
調音師點擊鼠标,将剛才柳芷晴錄制的音頻播放出來。
音箱動了起來,海螺的聲音傳出。
那是帶哨子的響螺聲音,是最爲常見的海螺樂器。由于佩戴了哨子,對吹奏人的要求低了許多,隻需要懂得如此發聲就行了。
這樣聲音會嘹亮許多,但哨子其實會對海螺原本的聲音産生幹擾。海螺層層疊疊的内腔之音,從尖角發出才是最純碎的。
楚河仔細聽了聽,隐約聽出了《TheSong》的調子。
柳芷晴原創的音頻,擺脫不了海洋之歌的影響。
加上她本來就不是專業學海螺的,吹起來上不得台面。當然,這音頻還有可取之處,那就是副調,是樂于聞伴奏的。
兩分鍾,音頻播放完畢,楚河搖了搖頭。
一旁的樂于聞心下好奇:“楚先生有什麽看法?”
樂于聞其實對這音頻還算滿意,他打算用這個向柳芷晴交差了,結果楚河竟然搖頭。
“壓根沒有海洋的感覺,說實話,很差勁。與其說是海螺之音,不如說是田螺之音吧。”楚河毫不留情,他對海螺之音非常嚴格,因爲他懂海螺,他可是吹海螺大師。
當然,他毫不留情最重要的原因是,柳芷晴不在這裏。
“田螺之音?”樂于聞臉色極其古怪,幾個工作人員對視,一時間忍俊不禁。
“嗯,打個比喻。這個音頻并沒有海螺的感覺。”楚河倒不是鄙視柳芷晴,隻是說出了音頻最大的問題,不改進永遠是田螺。
不巧,門推開了。
柳芷晴和蘇慕煙走了進來。
柳芷晴臉色很冷,蘇慕煙則無語望天的神色,都懶得看楚河了。
楚河背對着大門,聽到聲音心裏一咯噔,我去,誰特麽剛才沒關好門?自己的話外洩了?
“田螺之音,是更高難度的音樂,大家試想一下,誰能用田螺吹奏呢?所以說,柳總裁的器樂造詣極高,隻是走錯了方向。”楚河眼神在半秒之内轉換了十三次,“柳總裁如果走對了方向,那絕對是頂尖的海螺大師了。”
一群人偷眼對視,全都微微垂下頭。樂于聞想幫腔,但逗比風格不适合他,他唯有啞然地杵着了。
“大家再努把力,柳總裁絕對會成功的,鼓起勁兒來!”楚河拍拍手,這才轉身,一眼看到了冷漠的柳芷晴。
“哎呀,柳總裁怎麽進來了?吃飽飯了?”楚河熱情洋溢。
柳芷晴漠然坐下,一個員工給她倒了杯咖啡。
“楚河,我不知道你爲什麽會給我這麽差的評價,其實我無所謂,但我覺得‘田螺之音’這個詞很侮辱我,我想你告訴我,什麽才是海螺之音。”
柳芷晴終于發話,一股火藥味。
她剛才休息了一下,然後帶着蘇慕煙進錄音棚聽聽自己的作品,結果聽到了楚河在大放厥詞。
柳芷晴本就讨厭楚河這個小白臉軟飯男,沒想到小白臉竟然還在器樂大師面前高談闊論,簡直不嫌丢人。
“哈哈,楚先生開玩笑的。柳總裁,我們繼續開工吧,你進步真的很大。”樂于聞終于幫腔了,他心地很不錯。
柳芷晴執着地盯着楚河:“進去,吹海螺。”
柳芷晴鐵了心要讓楚河付出代價,這不單單是對于被羞辱的報複,更是想讓楚河滾蛋。
煙煙已經沒有理由留下楚河了,今天過後,軟飯男就徹底消失在自己面前了。
柳總裁氣場驚人,作爲江城第一女首富,她發火了一般人壓根不敢觸黴頭。
樂于聞也識趣地閉了嘴,不再救駕。
楚河心裏歎了口氣,看着無比冷漠的柳芷晴,他首次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和富婆之間的隔閡。
這并不是簡單的反感和厭惡,準确來說,柳芷晴的目光中容不下小白臉,這個“小白臉”不僅僅是針對楚河,更是針對所有妄想不勞而獲的男人。
就好比一坨屎,每個人都讨厭屎,但生活中可以容下,畢竟你要拉屎。
柳芷晴對于楚河的态度是,老娘甯願憋死也不拉。
蘇慕煙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沉默。
楚河聳聳肩,自嘲一笑:“好吧,送你一首海洋之歌。”
他往錄音棚内室走去,那裏面是隔絕外部聲音的。
樂于聞開口:“楚先生,要不要我配合你?”
“不用了,有海螺嗎?借來用用。”楚河習慣一人獨奏。
樂于聞從衣兜裏取出一枚精緻的海螺遞給楚河。
這是法螺,上面有幾個特意開鑿的氣孔,并沒有哨子,是非常考驗吹奏人功底的。
樂于聞習慣用法螺,他也隻有法螺。
“給他響螺,帶哨子的。”柳芷晴開口,給予楚河最大的恩賜。
她倒要看看,楚河能吹出個什麽來。
樂于聞幹笑,楚河一看就不懂音樂,進個錄音棚都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給他什麽螺都吹不響,徒增笑柄罷了。
“不用了。”楚河主動關上了門,進去坐下了。
如此一來,他獨自一人坐在話筒前,跟外面的人隔絕。
衆人都看着他,工作人員調試了一下,準備完畢了。
蘇慕煙小聲道:“姐姐,你趕走他就是了,沒必要這樣羞辱他嘛。”
“我并不想羞辱他,我隻是讨厭沒本事還喜歡誇誇其談的男人,他要是真有自尊心自己離開,将來會感激我的。”柳芷晴輕輕搖頭,再次閉目養神。
她對楚河沒有深仇大恨,隻是兩個不同階層的人溝壑太大太深了。楚河對于柳芷晴而言,是在九流仰望一流,九流不往上爬,卻仗着一流苟且,最爲不齒!
“嗚。”海螺聲突響,短促一聲,如浪花突然跌入海中。
楚河吹響了海螺,有源監聽音箱傳來了聲音。
全部人都耳朵一豎,冷冽的柳芷晴愕然睜開了眼睛,盯着玻璃隔窗裏面平靜而坐的楚河,手指不由自主捏緊。
還是海洋之歌《TheSong》,悠遠遼闊,大海的風浪撲打着岸邊礁石,潔白的海鷗在天際鳴叫。
似有一朵曼陀羅在海中綻放了,神秘的、低沉的,伴随着古老帆船的嘎吱聲,穿過了幾千年的幽幽時光,在海灘上擱淺了。
鲸魚躍出海面,激起了巨大的浪花,深海魚滑過夜幕般的海溝,不留一絲痕迹。
楚河是激昂而深情的,一如他的内心。
那一天,天橋老人的二胡聲在風聲中蘼滅了,這一天,海洋之歌在他心中吹響了。
你高傲如夏花,我未必卑微如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