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君墨和黎阡晩日夜兼程,趕到建安城的那日,恰好是除夕。
隻不過……
這偌大的建安城,并無喜慶熱鬧的景象。
放眼望去,家家門戶緊閉,街道上無一商人小販,冷清至極。
黎阡晩牽着馬往城中走去,口中不覺低聲歎道,“唉……你這太子委實當的窩囊,被俘虜了沒人管,如今回鄉已經無人理會……”
明顯聽出她是在挖苦自己,鳳君墨寵溺的一笑,未置一詞。
真要深究起來,他這個太子當的又何止是窩囊!
未去北周之前,想來這東夷有許多人認爲,鳳池對他還算在意寵愛,至少比起其他兩位皇子要受寵的多。
可實際上,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鳳池待他好,不過是因爲他心裏有愧。
而且,那份“好”也是建立在他不會影響對方利益的情況下。一旦他對鳳池的地位産生威脅,那位皇帝陛下就會毫不猶豫的除掉他。
甚至……
他什麽都未做,卻還是被鳳池推出去當擋箭牌。
留意到他明顯異樣的沉默,黎阡晩的腳步不禁慢了下來,她揚眉看向身旁的人,意有所指的說道,“他根本就不配當你爹!”
聞言,鳳君墨先是一愣,随即頗爲妖孽的笑開。
往黎阡晩身邊湊了湊,他的聲音滿含笑意的響起,“那誰才配?”
“……我可以暫時把我爹借給你。”
他向來聰明,當然聽得出她的弦外之音。
那一刻,鳳君墨覺得這個冬季似乎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冷。
一股暖流從心底無聲劃過,溫暖了他原本冰寒多時的心。她看似粗心大意,卻總是能在他最需要關心之時寄予他溫暖。
他之所以對她如此傾心,也正是因此。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這般護着他的,雖說她是聽從黎延滄和黎阡陌的話才如此做,但她照顧他卻是事實。
無聲的握住黎阡晩的手,鳳君墨淡色的唇微微揚起,“晚兒,隻是暫時借給我未免太過小氣了。”
“那你想怎麽樣?”
他笑,魅惑的眸在夜裏綻放着别樣的光彩,“多個人孝敬王爺和王妃不好嗎?”
其實他并不太在意面子這種事,入贅什麽的,完全可以接受。
握着黎阡晩的手緊了又緊,鳳君墨看着不遠處的宮門,聲音愈輕,“晚兒,要是這次咱們能活着回到北周,便趁早将喜事辦了吧,如何?”
“哪有你說的那麽危險!”黎阡晩并不上當。
“鳳池快回來了……”
他們之間,也該有個了解了。
方才晚兒說,鳳池不配當他的父親,其實在他心裏,并沒有“配”與“不配”這個說法,因爲早在母妃死後,他眼裏就已經沒有所謂的父親了。
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早該随着他母妃的離世一起死去。
“苟活”的這些年,算是上天對他的恩賜。
說話間,兩人走到宮門前,對視上侍衛明顯震驚錯愕的眼神,黎阡晩微微低下頭,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對他說,“我是沒打算出閣嫁人的,不過要是想像南涼帝那樣娶個夫君回家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一言爲定!”
“唰”地一聲甩開鬥篷,鳳君墨亮出了腰間的令牌。
夜風乍起,揚起了片片雪花。
這一夜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
從南涼撤兵回東夷,這段路本就要耗費一定時日,再加上如今鳳池有傷在身,爲了照顧他的身體,行程更是一拖再拖。
等到他們好不容易回到了東夷,卻沒想到,迎接他們的已是另外一番景象。
太子殿下從北周星夜趕回,爲的就是坐鎮東夷,避免國中無君,朝野混亂。
當然了,他作爲俘虜能夠被放回國,随意想想也可知道他定是暗中答應了北帝什麽,因此才得到了自由。
不過,并不會有人因此指責他什麽。
隻因……
他提及之事滿足了大部分人的心願。
朝中雖有主戰者,但大多數人皆有意勸降景佑帝。隻是沒想到,景佑帝未歸,太子倒是先回來了。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臣也認爲,爲今之計,唯有議和才能全身而退。”
如今,北周得南涼相助,爲勢愈大。
不如暫且降之,以作後圖。
兩指輕撚,鳳君墨的笑容意味深長,狀似滿意的點了點頭,“陳大人所言甚是,與孤不謀而合。”
“太子殿下不可!”
“哦?”
“我主雄踞東方多時,兵精糧足,豈能一夕廢棄?”一位老臣破口婆心的規勸道,“依臣之見,北周此次興兵,多犯兵家大忌。”
聞言,鳳君墨眸光微動,面色如常道,“怎麽說?”
“外有西秦虎視眈眈爲其患,内有蕭黎兩家你争我奪,戰事一起,西秦必會趁勢攻之,此其一忌也。現已入冬,天氣愈見寒冷,北周将士兵缺寒衣,馬缺草料,是以黎阡陌才不再進兵,此其二忌也。”
頓了頓,這位老大人又道,“北周與蒼族聯合,兩方兵馬必有諸多不睦,此其三忌也。對方犯此三忌,雖出其不意,卻必會兵敗。”
這老大人說的頭頭是道,以至于滿朝文武都靜寂無聲,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視線掃過衆人,最終落回到這位老大人的身上,鳳君墨頗爲陰柔的笑曰,“秦卿所言固然有理,隻不過……”
“有何話,還請太子殿下明言。”
“父皇這次禦駕親征,他已率先兵發南涼,可本該緊随其後的西秦卻按兵不動,這與老大人所言相悖。”
“這……”
微微擡手,鳳君墨示意對方不必急着反駁,繼續道,“就孤所知,蒼族大君蒼淩已将懷有身孕的大妃送到了北周去,這種情況下,孤認爲蒼淩根本不會忤逆北帝。再則,北周兵将所需的過冬物資大部分都是蒼族提供的,這兩方彼此互惠互利到這種程度,輕易不會破壞這份盟約。”
話落,滿殿皆寂。
鳳君墨才從北周回來不久,是以他的消息定然是最真實的。
何況,他已脫離了北帝的控制,根本沒必要處處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是以他的行爲隻有一個解釋。
“孤不懼投降的罵名,說孤昏懦也好,不堪大用也罷,隻要能無聲無息的平息這場戰事,讓百姓不必飽受戰亂之苦,一切便是值得的。”
這一番話,鳳君墨說的感人肺腑,惹得無數大臣落淚。
相比起專斷殘暴的景佑帝,自然是這位無緣帝位的仁義太子更得人心。
他三言兩語便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既赢得了朝臣的贊譽和同情,又得到了他們的支持,可謂大獲全勝。
但他很清楚,真正的難關在後面呢……
待到鳳池活着回到建安,他必然不會同意投降。
其實黎阡陌完全可以讓刺客用一些見血封喉的毒藥,可他偏偏要留鳳池一命,爲的便是讓鳳君墨不留遺憾。
舒妃的死是鳳池一手造成的,這是鳳君墨無法輕易罷手的痛處。
唯有此事,他要親手了結……
*
鳳池回到建安那日,鳳君墨親率文武大臣去城外迎候。
周圍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百姓看熱鬧,本以爲那會是一副父子團聚的感人畫面,哪裏想到,才一見面,鳳池就揚手狠狠扇了鳳君墨一巴掌。
“陛下!”
“太子殿下……”
見狀,那些大臣不禁面面相觑。
這是怎麽回事?
好歹是父子,怎麽剛一見面就動起手來了?!
因着身上有傷的緣故,是以鳳池這一巴掌力道并不大。更甚者,沒有打疼鳳君墨,他自己倒是疼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旁人不知鳳君墨爲何被打,但他自己心裏卻清楚的很。
“還望父皇保重龍體,有何事回宮再說。”他微微低下頭,一副恭敬至極的模樣,看的人心酸。
“咳……咳咳……”
上氣不接下氣的咳了幾聲,鳳池顫抖着手指向鳳君墨,眸光陰鸷的駭人,“别……别叫朕父皇……”
聞言,鳳君墨微微皺眉,欲言又止。
而他表現的越是委屈,收到的同情就越多。
他本就在百姓心中占據了極高的地位,兩廂相比,可見一斑。
似是恐衆人不明白他的意思,鳳池粗重的喘了幾口氣,随後盡量大聲道,“朕要……廢除你的太子之位……”
這話一出,衆人都愣住了。
便是鳳君墨自己也一副意料之外的樣子,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膽敢趁朕外出之際妖言惑衆,蠱惑朝臣,簡直罪無可恕!”話落,他便示意左右将鳳君墨拿下。
有大臣出言求情,不想卻被一并關押。
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
被侍衛押下去之前,鳳君墨撩袍跪在了鳳池的車駕前,神色悲壯,明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兒臣懇請父皇,向北周投降吧。戰事一起,遭殃的便是這些無辜百姓,您再執意出兵,便是讓邊境的那些将士去送死啊……”
“住口!”
“父皇……”
“還不趕快把人帶下去?”聽到鳳君墨的話之後,鳳池險些被氣得吐血。
而周圍的人均将這父子二人的對話聽了個徹底,心裏同情鳳君墨的同時,對鳳池的厭惡不禁随之加深。
走出很遠的距離後,鳳君墨仍能聽到百姓爲他求情的聲音。
餘光瞥見跪在地上的百姓,他的眼底極快的閃過一抹笑意。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當中,不差分毫。
事實上,鳳池得到的消息,是他命人放出去的。甚至今日百姓的這些舉動,也是他讓黎阡晩在暗中煽動的。
有些人、有些事,是要對比之後才會看出效果的。
單單瞧他自己,衆人未必覺得投降北周是一個很好的提議。但當自己的意見和鳳池相左,那麽所有人都會傾向自己。
今日之後,鳳池将會徹底失掉民心。
或許……
不僅僅是民心而已。
方才這般想着,便聽将他押送進天牢的侍衛低聲道,“殿下,得罪了。”
打開牢門,鳳君墨施施然的走了進去,舉手投足間都透露着貴氣,半點沒有身爲階下囚的落魄。
“有何要求殿下盡管吩咐,卑職會盡力幫您完成。”
“有勞。”
神秘的一笑,鳳君墨走到牢中,盤膝坐在地上,他緩緩閉上了眼睛,輕輕歎了口氣。
伸手掏出腰間别着的兩把匕首,他寒涼的眸光同那匕首上華光閃閃的寶珠一般,美則美矣,卻無一絲溫度。
這匕首是鳳池賜給他的,另外一把是楚千凝的。
從北周出發前,她讓她的婢女将這把匕首給晚兒送去,讓她轉交給自己。
對于楚千凝的目的,鳳君墨很清楚。
塵歸塵、土歸土,所有事情的終結都該遵循因果。
漫不經心的掂了掂手中的匕首,鳳君墨微微眯眼,眸中寒意四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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