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凝的懷疑并非毫無道理,相反,她的依據很充分。
燕靖玄爲人心機深沉,唯利是圖。他一心想要稱霸天下,攻占南涼這種便宜事怎麽會拱手讓人呢!
她考慮的自然沒錯,但卻忽略了一點。
看着那一件件小衣服,黎阡陌玉竹般的手指輕輕撫過,動作輕柔的像是在撫摸已經出生的孩子。
仔細将衣物疊好,他漫不經心的笑道,“凝兒也太小看嶽母大人了。”
若南涼是那麽容易攻克的,又怎麽可能在其他三國的虎視眈眈下存在這麽久。
依他看,東夷此戰絕讨不到任何好處。
聞言,楚千凝的神色卻沒有變的輕松,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幽幽歎道,“隻可憐那些無辜的将士……”
爲了君王一己私欲,便要稀裏糊塗的賠上性命。
可憐萬裏關山道,年年戰骨多秋草。
許是有孕的緣故,讓她如今忽然變的多愁善感起來。
那麽多人命,怎麽可能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呢。
明顯從楚千凝的眸中看到了一抹悲色,黎阡陌眸光微動,試探着問她,“凝兒不想天下再起戰事?”
“我沒那麽天真。”她搖了搖頭。
如今的戰事不起,又何談日後!
她隻是覺得爲了景佑帝那樣的人賣命很不值得,何況黎阡陌已說了他們注定會敗,不免令人心酸。
黎阡陌知她甚深,縱是她并未多言,他也能輕而易舉的猜到她心底所想。
墨眸微眯,他沉默着沒再開口。
素來精明的大腦飛快的轉動着,不知又在琢磨什麽。
兩人正是無話的時候,就見雲落一臉呆萌的走進了房中,“屬下參見世子、世子妃,事情辦妥了。”
“你辛苦了。”楚千凝彎唇笑曰。
“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要是别人來複命,該說的說完後肯定就趕緊離開了,但雲落不是,隻見她呆呆的站在原地,目不轉睛的盯着楚千凝猛瞧。
确切的說,雲落是在看她的肚子。
因着她身負劇毒,是以黎阡陌不許她擅自接近楚千凝,恐胎兒虛弱受到影響,以至于雲落心裏好生怨念。
每每看到冷畫和輕羅她們美滋滋的對着楚千凝的肚子嘟嘟囔囔的,她卻隻能一臉羨慕的站在遠處看。
說服自家主子讓她接近世子妃是不可能的,但讓後者心軟還是有可能的。
于是……
雲落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不肯離去,灰撲撲的大眼直勾勾的盯着楚千凝,所有的行爲都表達着一個信息:我想摸小主子。
在被黎阡陌無情忽視後,雲落便把期待放到了楚千凝身上。
後者實在受不了她那麽可憐兮兮的小眼神,不禁笑道,“過來吧。”
“是!”
脆生生的應了一聲,這還是楚千凝第一次看到雲落眼中迸發出那麽明亮的光彩。她似是恐楚千凝反悔,亦或是怕遭到黎阡陌的阻止,總之她一個箭步沖到了楚千凝跟前,快的像是一陣風。
顫顫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卻在指尖就要觸到楚千凝的衣物時猛地頓住。
背後忽然吹過一陣陰風,是她很熟悉的感覺。
近乎僵硬的轉過頭去,雲落毫無意外的對視上了黎阡陌似笑非笑的俊顔。換作是别人,肯定就乖乖離開了,可雲落偏偏不走尋常路,“咻”地戳了楚千凝的肚子一下,然後就飛快的收回了手。
“撲通”一下跪到地上,她乖乖的等着被黎阡陌處罰,“屬下知錯了。”
反正都摸完了,心裏舒坦了……
楚千凝哭笑不得的看着這一幕,扯了扯黎阡陌的手臂示意他别再吓她了。
遏塵每日都會給她診脈,孩子康健的很,她的身子也無礙,并不會虛弱的不能靠近雲落。
自家媳婦都表明态度了,黎阡陌自然不會再說雲落什麽。
“起來吧。”他淡聲開口。
“謝世子妃。”
根本沒理會黎阡陌的話,雲落隻朝楚千凝拜謝道。
偶爾他會覺得,他的下屬都過于現實了……
*
邊境形勢緊張,沂水城的情況也不太明朗。
蕭轍的箭傷忽然再次複發,而且這次他的情況似乎比之前要更嚴重,吐血後便昏倒在榻,少有清醒的時候。
不管怎麽說他都是朝中的大将軍,于私又是蕭太後的兄長,是以洛北憂作爲他的外甥不可能對他不聞不問。
接連派了幾名太醫去蕭府,但醫治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在這當中,有一名太醫提起了一個法子,不過需要幾味特别珍貴的藥材入藥。
以蕭家的财力,莫說是幾味藥材,便是幾間藥鋪他們也買得起。隻是其中有一味藥,他們連聽都沒有聽過,更不要說去尋了。
就在蕭家人爲此急的團團轉之時,沂水城中忽然來了一号人物,他整日在城中擺擂台打擂,赢了他的人可以得到一間宅子和一個藥鋪。
宅子不大,藥鋪也毫不起眼,甚至是因爲經營不善才想到要轉手的。
至于輸的人……
則要付給他一百兩銀子。
城中接連有人去找他比試,不過大多是一些地痞無賴,既想一戰成名,又想平白無故多些家資。
那宅子和藥鋪在富貴人家自然不算什麽,但落到尋常人眼中,還是一筆不菲的财富。
他接連赢了幾人,那些人沒錢付給他便去賭博或是搶劫,一時間引起了京兆府和朝廷的高度關注。
也正是因此,才讓蕭毓歸對此有所耳聞。
巧的是,他那間瀕臨關門大吉的藥鋪裏,剛好就有蕭轍所需的那味藥材。如此一來,便愈發堅定了蕭毓歸向他挑戰的決心。
他年少有爲,早早的便被封爲了“少将軍”,自恃武功高強,難逢敵手,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自然不被他放在眼裏。
比試之前,兩人簽了生死狀。
這在擂台比試中并不稀奇,萬一要是一個不小心傷到了彼此就不好了,是以未免官司纏身,大多數人都會簽這個。
蕭毓歸并未想太多,在他心裏,這份“生死狀”在他這兒根本沒有任何用處,倒是對方,極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中。
他心裏正憋着一股火無處發洩,不想就有人送上門來了。
平時就有不少好熱鬧的百姓去觀看打擂台,更何況如今其中一方是堂堂将軍府的公子,自然吸引了更多的人前去。
但令所有人都大爲震驚的是,這場比試似乎和他們想的不一樣。
本以爲蕭毓歸會赢得很輕松,卻沒想到,他竟在此丢掉了性命!
看着倒在擂台上一動不動的蕭家大公子,台下面的百姓紛紛瞪大了雙眼,眸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尖叫着跑開了,“出人命了!快來人啊,殺人了!”
随着一道尖銳刺耳的女音打破寂靜,人群騷亂不已。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把這個消息宣揚的滿城皆知。
京兆府的人接到報案匆忙趕了過來,但因着事先兩人都簽了生死狀,在場的百姓皆可作證,謝庭循自然不能以此抓人。
更重要的是,有人作證,說是看到蕭毓歸用暗器傷人,故而才會失了性命。
如此一來,他不僅人死了,就連名聲也臭了。
除了他本身以外,甚至連累到了蕭家的名譽。
蕭轍在病中聽到了這個消息别提有多惱火了,一口氣上不來便昏了過去,如今整個人半死不活。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蕭毓歸被活活打死這件事很是不同尋常。
怎麽那麽巧,擺擂台打擂的這個人就有能救蕭轍的藥材?
這人出現的時機和地點,都太耐人尋味了。
不過……
懷疑也無用,蕭毓歸人已經死了,蕭家都無人站出來爲他查明事情真相,更何況是他們這些局外人。
當然了,更重要的是他們都不想趟這趟渾水。
從前蕭家風光的時候,自然是一呼百應。可如今那府中子嗣凋零,蕭轍生死未蔔,誰又肯再去和他們牽扯呢。
即便蕭轍如今仍然手握兵權,可你能指望一個病重之人做什麽呢!
說句不好聽的話,他自己如今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消息傳到蕭太後耳中的時候,她甚至以爲自己聽錯了,怒瞪着前來回話的宮女,面色兇惡駭人。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她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太後娘娘息怒。”
“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害死毓歸?”蕭太後搭在案上的手猛地握緊,塗着鮮紅豆蔻的指甲狠狠的刺進掌心。
“隻聽聞是個江湖草莽,爲了些許銀子才會擺擂台打擂。”
“把人給哀家抓回來!”
真是好大的膽子,竟絲毫不把她這個太後放在眼裏。
蕭太後如此惱怒,其實不僅僅是因爲死的人是蕭毓歸,而是因爲蕭毓歸一死,蕭家就徹底沒了後繼之人。
屆時,兵權被奪。
至于她這個太後,也隻會空有其名。
實際上,如今她就已經覺得很憋屈了,處處都被季沉魚那個臭丫頭壓一頭,皇帝也不知約束她一番。
一想到自己日後過着季太妃那樣的生活,蕭太後就覺得無法接受。
不行!
她絕不容許那種情況發生!
“來人,給哀家更衣。”她要去見皇帝,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在這個時候收回蕭家的兵權,否則的話,就真的爲時晚矣了。
*
城中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兒,洛北憂身爲皇帝自然有所耳聞。
蕭毓歸的死固然引起了他的懷疑,但若非季沉魚的一句話,隻怕他到現在還沒有發現問題所在。
事情,實在是太巧了。
他命顧輕舟審問了給蕭轍診治的那位太醫,結果卻一無所獲,他隻言是在一本古書中看到的這個法子,那日想起便說了出來。
恐他有所隐瞞,洛北憂還特意問了一下他親信的太醫,答案卻是一樣的。
醫書中的确是有類似的記載,不過因爲屬于偏方,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陛下可命人查那個擺擂台的人了嗎?”合上手裏的奏折,季沉魚若有所思的問道。
“查了。”
提及此事,洛北憂的眼神卻愈發郁結。
那人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宅子和藥鋪也的确存在,唯一無法解釋的,便是他過于高超的武功。
“臣妾覺得,眼下還是不宜再動蕭家的兵權。”
“可是……”
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若是錯過,恐怕會夜長夢多。
季沉魚自然知道洛北憂心中的想法,她又何嘗不擔心,隻是他身爲帝王,一舉一動都會被世人看在眼中,不得不仔細小心。
倘或于此時向蕭家下手,不免被人認爲他心性涼薄,不顧血脈親情,眼中隻有皇權。
何況……
若隻是蕭家也就罷了,中間還夾着一個“上蹿下跳”的蕭太後,讓人頭疼的很。
她畢竟是陛下的生母,無論犯下多大的過錯都不能把她怎麽樣。蕭毓歸的死對于蕭家而言可謂是緻命一擊,她絕無可能袖手旁觀,定會鬧出些什麽動靜來。
“陛下可以不顧及蕭家,卻不能不顧及太後娘娘。”孝義極重,不能忽視。
“朕也在爲此爲難。”緊緊的皺起了眉頭,洛北憂不禁擡手按了按額角,隐隐感覺自己頭痛欲裂。
見狀,季沉魚起身走到他身後,瑩白的手搭在他的額間,不輕不重的幫他揉壓。
洛北憂微微閉上眼睛,難得放松的長籲了口氣。
好半晌沒再聽到他的聲音,季沉魚目露疑惑,傾身往前掃了一眼,這才發現他不知在幾時睡着了。
即使是在睡夢中,洛北憂的眉頭也沒能舒展。
白玉般的手輕輕撫過他的額間,季沉魚有些心疼這樣的洛北憂。
他一直努力的想當一個好皇帝,很辛苦吧……
其實她隐隐猜到,他并不喜歡那麽爾虞我詐,更不喜歡和朝臣玩弄那些心機權術,但他又會怕,怕有人圖謀不軌,怕有人居心不良。
在這個位置上坐的越久,他就越是難以相信别人。幸而,還有自己陪着他。
命宮人拿過薄毯蓋到他身上,她動作已經很小心了,卻沒想到還是驚醒了他。
猛地握住季沉魚的手腕,洛北憂睜開眼睛時,眼底一閃而逝的防備和警惕令季沉魚皺眉,随即而來的,是漫無邊際的心酸。
“陛下……”若是這個皇帝讓他當的如此之累,何不就此放下呢?
她知道自己這話有多麽的大逆不道,作爲皇後,她不可以對他不敬,但作爲他的妻,她隻想他過得輕松惬意。
認出身邊的人是季沉魚之後,洛北憂斂去了眸中的防備,溫和的朝她笑着,“在你身邊,朕總是覺得很放松。”
不用去提防是否有人要害他,不用擔心自己的一舉一動會否洩露心底的想法。
唯有在她面前,他才可以做最真實的自己。
聞言,季沉魚試探着問他,“陛下……很累嗎……”
“嗯。”面對她,他總是格外坦誠。
“其實……您可以不那麽累的……”如果他真的覺得肩上的擔子那麽重,何不換一種活法呢?
“沉魚想說什麽?”
對視上洛北憂探究的目光,季沉魚明顯欲言又止。
可他卻不願她逃避,握住她的手追問道,“和朕還有什麽是不能說的嗎?”
自他們大婚之後,他們彼此便沒有互相隐瞞什麽事,他對她如此,自然也希望她也能坦誠的對他。
深深的吸了口氣,季沉魚似是在給自己鼓勁兒一般,終于擡眸直視他道,“陛下可有想過,卸下重任後的另外一種生活?”
大抵是季沉魚所言太過令人震驚,以至于洛北憂遲遲沒有反應。
終于回過神來時,他目露失望,不覺松開了握着她的手,“……皇後,你說什麽?!”
一直以來,他在私底下都喚她的閨名,而非皇後。
但是今日,有些什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