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視上玄微毫無波瀾的眼眸,楚千凝的心頭不禁劃過一抹異樣的感覺。
該如何形容那雙眼睛呢……
黯淡無光,平靜中透着死寂,仿佛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半點興趣。
但楚千凝發現,從玄微出現到現在,他的神色隻有在看向娘親時才有片刻的光彩和短暫的失神。
恍惚間,她竟覺得似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究竟曾經經曆過什麽,才會讓他露出那樣的眼神呢?
就在楚千凝打量玄微之時,對方也在沉默的打量她。
單從樣貌上來看,面前的年輕女子無疑是很像南月煙的,說她們不是母女,任何人都不會相信。
不過,玄微猜想她們的性格定然大爲不同。
南月煙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氣魄,那是身爲上位者該有的豪氣,絲毫不會因爲她是女子而減損分毫。
相較而言,楚千凝就顯得柔弱的多。
當然了,這隻是表面上看起來。
在來北周之前,玄微就已經探聽到了一些楚千凝和黎阡陌的情況。這夫妻二人,看似不争不搶,可實際上卻極具“破壞力”。
若說南月煙是一把威風凜凜的大刀,那麽楚千凝則更像是棉裏針,看起來沒什麽攻擊性,可稍不留神就會被她刺的遍體鱗傷,鮮血淋漓。
微微收神,玄微語氣平靜的望着楚千凝說道,“當年南月燭将殿下盜走,也是微臣的失職,還望殿下恕罪。”
“敢問國師,當年到底都發生了什麽事?”楚千凝眸色微暗。
“那一年……”
黑眸微沉,玄微的聲音平穩響起。
随着他的話一字一句的說出來,屋中幾人的臉色都不覺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最痛心的,莫過于顧沉淵了。
雖然在得知楚千凝是他女兒,南月煙就是當年的樂煙後,他就已經猜到她當年獨自生下孩子的艱難,但如今聽玄微細細道來,他還是揪心不已。
原來……
南涼極重血統,因恐外敵入侵,是以南涼皇夫絕不可以是别國之人。
正是因此,當年南月煙懷上楚千凝之後,玄微便曾暗中爲她調配過一劑藥,本想讓她神不知、鬼不覺的将孩子打掉,但她堅持不肯,非要把孩子生下來。
玄微原本打算瞞着南月煙給她下點藥,卻沒想到還是被她發現了,自那之後她就不再信任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甚至威脅他說,若是他再敢打她肚子裏孩子的主意,她就卸去南涼帝之位。
知道她性情剛烈,言出必行,是以玄微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來,南月煙戰戰兢兢的護着那個孩子直到生産的那日。哪裏想到,孩子竟被南月燭給偷走了。
她一時承受不住打擊,情緒幾近崩潰,玄微無奈之下,這才利用術法抹去了她的記憶。
“一場大火掩埋了許多事情,以至于所有人都以爲,殿下和南月燭均葬身火海,是以這麽多年都無人發現她們的蹤影。”
大火被撲滅後,他們在廢墟中發現了兩具焦屍,一大一小,小的尚未足月,被燒焦的手腕那裏還挂着兩個細細的細細的盤龍金镯。
所有的一切都證明,被燒死的人就是南月燭和方才出生的小殿下。
聽聞玄微說起那段鮮爲人知的往事,楚千凝和顧沉淵這父女倆初時還聽得入神,到後來卻隻皺眉盯着南月煙看。
兩雙眸中,滿是心疼之色。
獨自一人熬過孕期,一邊提防着和南月燭一夥兒的異心之臣,一邊還得好生護着自己和孩子,這個中艱險和難耐非是常人能夠想象的。
“娘親……”
“爲何不讓人來北周尋我呢?”提及此事,顧沉淵便懊惱不已。
他原是告訴過她自己的真名的,也說過自己是北周人,隻要她派人來尋,不可能找不到自己的。
聞言,南月煙不禁一愣。
是呀,爲何自己不讓人去北周找顧沉淵呢?
既然自己能爲了孩子連帝位都舍了,又怎麽可能不去找孩子的親生父親呢?!
滿心疑惑的看向一旁的玄微,後者接收到她探究的目光,斂眸道,“塵封的記憶想要記起并不容易,我會試着想辦法。”
“你不能直接告訴我嗎?”南月煙沉眸。
一直以來,玄微都對南月煙言聽計從,鮮少有忤逆她的時候。他于她而言,亦兄亦友,對她照顧有加。
當年她和南月燭争帝位的時候,也是玄微在背後力保她。
奇怪的是,這次玄微卻選擇對她的問題避而不談。他一臉平靜的看着南月煙,緩聲道,“還望陛下恕罪。”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想告訴她。
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南月煙也寬厚的沒有追問。
不說就不說吧,左右那些事情她早晚都會想起來,想來是有何原因,是以他才會難得保持沉默。
一時無人說話,屋内便安靜了下來。
将房中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黎阡陌安撫的拍了拍楚千凝的手,随即淡笑着對玄微說道,“國師遠道而來,舟車勞頓,今日不若就在王府歇下吧。”
說着,他站起身親自引着玄微朝外面走去。
他話說的客套,但幾人心裏都明白,這不過是他的托詞罷了。黎阡陌真正的目的,不過是想支開玄微,給這一家三口單獨相處的時間和機會。
玄微并不是那般沒有眼色的人,是以便順着黎阡陌的話微微點頭,起身走了出去。
房門掩上的那一刻,他的餘光瞥見顧沉淵握住了南月煙的手,而她任他握着,沒有拒絕的動作……
*
對于玄微說的那些事兒,南月煙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嘗試去回想,結果卻一無所獲。
根據玄微說的,他眼下也無法立刻幫她恢複記憶,因爲他是術士,當年爲了幫南月煙抹去記憶,他已經有所犧牲。
再繼續下去的話,除非他付出更加慘烈的代價。
不過,這件事他并沒有向南月煙說明。
繼南涼帝現身北周後,如今就連南涼的國師都出現在了廣陵王府,此事毫無意外的又在沂水城掀起了軒然大波。
洛北憂依舊對此不聞不問,似是給予了黎家和顧沉淵最大的信任。
可實際上,事情遠沒有那麽簡單。
“我說你看人的眼光可真是不怎麽樣,先是收了個居心叵測的義女,如今就連這小皇帝都不安分了。”提及此事,南月煙便忍不住打趣顧沉淵。
隻是,後者很明顯沒有她這般閑情逸緻,皺眉看着她,眼底泛着一抹水光。
事到如今,她竟還能雲淡風輕的笑出來,這都是玄微的功勞。
“樂煙……”他還是習慣如此喚她,就好像兩人又回到了從前在南涼的日子,“那些事,忘了就忘了吧。”
倘或忘記那些痛苦能讓她露出這樣的笑,他樂于接受。
即使他在她心裏毫無地位可言,也認了。
何況……
他已經一把年紀了,那顆心早已不似年輕那般熱血澎湃,什麽情啊愛啊都沒那麽重要,餘生能陪在她和女兒身邊才最重要。
緊緊的握着她的手,顧沉淵一臉輕松的說道,“既然是痛苦不堪的回憶,便沒必要非得記起來。”
“就算連我們的過往都記不清也沒關系?”南月煙目露詫異。
她一直以爲,顧沉淵是急于讓她記起那段往事的。
沒想到,是她想錯了。
溫柔的朝她彎唇一笑,他微微搖頭,“有日後就夠了。”
“你這般表現,倒是愈發讓我相信自己曾經傾心于你……”他若一味揪着從前的事不放,反而會令她生厭。
因爲那會證明,他太自私了。
“鼓勵”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南月煙笑曰,“顧丞相,你再努努力,我覺得咱們來段黃昏戀不是沒可能。”
“黃昏戀……”顧沉淵怔怔的重複她的話,素來聰明的他目露疑惑,明顯不懂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不隻是他,楚千凝也是一臉茫然。
瞧着對面那父女倆如出一轍的迷茫神情,南月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如凝兒和阡陌這般的少男少女是正常戀愛,你我早已過了那個年紀了,所以隻能稱爲黃昏戀。”
“……嗯。”隐約明白她的意思了。
“但是顧沉淵,從前的事情我必須全部想起來。”他們與玄微不熟悉,是以并不了解他,但她了解。
他沒有說實情!
至少……
沒有說出全部的實情。
至于他究竟隐瞞了哪些事,這得等她恢複記憶才能知道。
一聽她的打算,楚千凝和顧沉淵下意識便想阻止,卻被南月煙揮手阻攔,“我主意已定,你們不必擔心。”
她行事向來有分寸,絕不會冒然将自己置于險境。
再則,此事還得玄微配合才行。
心知南月煙向來說一不二,顧沉淵便沒有一味阻止,想着無論遇到任何困難,隻要他們一家人能在一處便無所畏懼……
*
冷畫雙手托腮坐在廊下的石階上,時不時回眸往屋裏看兩眼,但是緊閉的房門一直沒有被打開。
“唉……”百無聊賴的歎了口氣,她蔫蔫的眨了眨眼睛。
“歎什麽氣啊?”
輕羅倚柱坐着,一邊擦拭着自己的軟劍,一邊漫不經心的朝冷畫問道。
“也不知世子妃他們要聊到幾時,我今日還未給小主子講故事呢。”自從楚千凝有孕後,冷畫幾乎每日都要對着她的肚子叨咕一陣。
“一時半會兒怕是結束不了。”說着,輕羅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夫人就這麽一直待在這,如今連南涼的國師都來了,那南涼國豈非無人坐鎮?”
“嗯……”冷畫沉吟着沒有回答。
“若是此時西秦忽然起兵,那南涼不是隻有被打的份兒?”想到這種可能,輕羅就覺得背脊發寒。
聽她這麽一說,冷畫也覺得事情嚴峻的很。
可是,連她們都想得到的問題,世子和世子妃可能想不到嗎?
對視了一眼,兩人原本懸着的心落回到實處。依着他們主子的聰明才智,絕對不可能忽略這麽重要的事。
這樣一想,她們便該發呆發呆,該擦劍擦劍,悠閑的不得了。
“好生大膽的丫頭,青天白日的便敢偷懶,看來本公主得替世子和世子妃好好教訓你們一番才行。”
随着一道含笑的聲音響起,輕羅和冷畫下意識朝聲源處望去,便見九殇面帶微笑的朝她們走來。
“呦,這不是咱們的娴甯公主嘛。”
陰陽怪氣的打趣着九殇,冷畫黯淡的光終于亮了幾分。
以前在東夷的時候,她們還能時不時見個面,但自從回了北周,她們已有許久未見了。
笑嘻嘻的蹭到了九殇身邊,冷畫好奇道,“你今兒怎麽有空來王府啊?”
提起此事,九殇唇邊的笑容不禁一滞。
見狀,冷畫心下便愈發覺得奇怪,“怎麽了?”
“……是皇兄讓我來的。”
得知是洛北憂讓她來的王府,冷畫便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眸中的笑意也散了幾分。
微微斂眸,九殇故作輕松的問她,“千凝和主子呢?”
“世子妃在房中和丞相還有夫人叙話呢,至于主子……”想到南涼國師玄微還在府裏,冷畫到了嘴邊的話不禁頓住。
她們彼此相知甚深,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就足夠讓對方猜到很多事,是以九殇很确定她是在隐瞞什麽。
卻不料……
鶴淩忽然閃身出現,對九殇坦言道,“南涼國師來了府上,主子正在招待他。”
聞言,九殇猛地皺了下眉頭。
南涼國師!
怎麽連他也來了?
猶豫的看向鶴淩,九殇的聲音中透着一絲糾結和無奈,“今日就當我沒來過,你也從未與我提過這些。”
她轉身欲走,臨出院門前,腳步卻又忽然停下。
九殇沒有回過頭來,隻低聲道,“今夜我就會出城,代我禀明主子。”
話落,她便徑自離開了。
一邊是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一邊是對她疼愛有加的兄長,兩邊她皆無法割舍,是以便隻能遠遠避開。
權利争奪,向來沒有好壞之分,有的隻有勝負之别。
而無論是兄長還是主子,不管他們誰勝誰負,都不會至對方于死地。成王敗寇,輸了就要認命。
或許在旁人眼中,她應該幫助自己的兄長。
但是,九殇心裏很清楚,皇兄坐不穩那把龍椅,這些年若非有丞相幫他,他早就被蕭太後兄妹倆變成傀儡皇帝了。
與其戰戰兢兢的坐在禦座上難以安心,不如有個結果。
望着九殇離開的背影,鶴淩有片刻的失神。
*
玄微到達沂水城的兩日後,東夷忽然兵發南涼,大軍壓境,陣勢十分浩大。
南涼因着是島國,占據了極佳的地理優勢,易守難攻,是以這麽多年都沒有遭到其他三國的攻打。
而且,那國中将士擅長水戰,也是緻勝的關鍵。
但是這一次,東夷明顯勢在必得,大有不攻下南涼誓不罷休的勁頭。
照理說,東夷大舉進兵,後方必然空虛,若北周趁勢來犯,景佑帝便必然捉襟見肘。
除非……
“啓禀世子,西秦小王爺燕靖予到了邊境,日日率軍操練。”鳴悠将查到的消息一一禀報,三言兩語便道清了如今的局勢。
“燕靖玄呢?”
“西秦帝坐鎮雲峰城,至今未有别的動向。”
“嗯。”
淡淡的應了一聲,黎阡陌目光柔和的看着楚千凝給孩子縫制的小衣服,淡色的唇不禁微微揚起。
尚不知是男是女,她便做了兩套,每套都精緻極了。
莫名的,他竟有些羨慕那孩子了……
見黎阡陌沒有進一步的吩咐,鳴悠便悄然退下。
楚千凝繡好最後一針,收好口之後方才擡頭朝他問道,“西秦牽制北周,東夷攻打南涼,燕靖予會把這種好事讓給鳳池?”
這樣的事,打死她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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