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榻前,景佑帝方才停下了腳步。
楚千凝撐着身子從榻上坐起,動作間扯到傷口,明明痛得很,可她隻是微微蹙了下眉,眉頭很快便舒展開,仿佛感覺不到那鑽心的痛楚一般。
“參見……陛下……”她緊咬着牙關,聲音壓得很低。
景佑帝眸色深深的望着她,沉默着沒有說話。
但他凝在她身上的目光卻遲遲沒有移開,那般帶着壓力的視線,楚千凝也很難忽略。
不過,她一點都不擔心。
即便她此刻疼暈過去也無妨,因爲很明顯,景佑帝此刻已經沒了欣賞美色的心思,否則的話,他就不選擇在這見自己。
殿外便是皇後娘娘等人。
或許……
太後娘娘也到了。
思及此,楚千凝的眼中便極快的閃過了一抹笑意。
這一局,又是她赢了!
“爲何要救朕?”終究,景佑帝的聲音沉沉響起,不含絲毫生氣。
那種情況下,任由他被刺客殺死不是更好?
她應當知道自己對她的心思,倘或不願意,那便該對自己避之不及才對,何故要舍命相救呢……
聞言,楚千凝緩緩擡起頭望着他,臉色略微有些蒼白,好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可不知爲何,看着這樣的她,景佑帝卻好似忽然失去了興趣。
沉默了片刻,楚千凝方才淡聲道,“不知道。”
“嗯?”他眯了眯眼。
“救您的原因……兒臣自己也不知……”她微仰着頭,毫無畏懼的迎視着景佑帝的目光。
聽到她的自稱,景佑帝的神色變的有些複雜。
兒臣……
她竟當真把自己當成他的女兒了嗎?
可問題是,即便今日在場的是三公主和五公主,她們也定然不會如此做。
所有人都盼着他死,不會有人盼着他活的。
“從未有過朕得不到的女人。”景佑帝的目光滿含侵略性的落到她的身上,說出的話十分直白,也令人難以作答。
“陛下口中的‘得到’是何意思呢?”楚千凝淡聲道,“倘或是要維系一段關系,那兒臣是您親封的義女,您沒有未曾得到一說。而您指的若是充盈後宮,那今日便有了。”
話落,她便俯身跪在了榻上。
額頭輕觸手掌的那一瞬,肩上的刺痛感更加清晰的傳來,疼得她連呼吸都屏住了。
如此大膽的忤逆景佑帝,楚千凝的心裏卻沒有太多恐懼。
他不會殺她的,至少不會是今日,更不會是現在。
果不其然——
随着她的話音落下,景佑帝雖然沉默着沒有說話,但也沒有暴怒的向她問罪,殿内一時安靜了下來,兩人誰都沒再開口。
其實楚千凝能隐隐感覺到,景佑帝看向她的眼神有些異樣。
不是面對美色時的那種垂涎欲滴,反而有些複雜。
但具體是怎麽回事,她一時也說不上來。
“你似乎不害怕朕……”回想一下這兩次與她見面,她都平靜淡定的很。
“第一次進宮的時候,其實心裏是怕的。”頓了頓,楚千凝方才又接着說,“但是這一次,兒臣的确沒有害怕。”
“爲何?”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況是人。”言外之意就是,她不相信景佑帝會狠得下心殺她。
見她一副十分自信的樣子,景佑帝忽然“哈哈”大笑了兩聲,眼中充滿了嘲諷,“若有需要,朕連親子都殺得,更何況你一個義女!”
“陛下可知七步詩嗎?”古時曾有皇家的兄弟自相殘殺,兄長逼着弟弟在七步之内做出一首詩,否則便會殺掉他。
弟弟别無他法,奉命作了一首詩。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爲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楚千凝的聲音輕輕響起,仔細聽的話便會發現她的氣息有些不穩,似是因傷口的疼痛而備受折磨,但她卻仍面色平靜的對景佑帝說,“如今兒臣與您不過咫尺之距,您要取兒臣性命,易如反掌。”
“古人有七步詩,你有什麽?”
“方才便以‘虎’爲喻,眼下,兒臣便依舊以虎爲題,賦詩一首。”斂眸微思,不多時,楚千凝便輕聲細語的誦道,“虎爲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話落,殿内靜的鴉雀無聲。
景佑帝看着跪在榻上的女子,眉頭緊緊的皺起。
他看不透這個丫頭……
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也猜不到她的話裏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臨時召她入宮是他的主意,她絕對不可能提前得知。
即便她知曉,又如何能算到今日會有刺客來刺殺他?
而若說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景佑帝卻連想都沒想,因爲他很清楚,她絕對沒那個本事!
排除了她知情的可能,那他就不明白了,她到底爲何要救他,明明她是最沒有理由救他的人。
方才那名刺客的劍鋒隻要稍稍偏一點,她便有可能當場喪命。
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父子情……”景佑帝似是低聲嗤笑了一下,“日後你便會明白,在皇家、在這個宮裏、在朕身邊,壓根就不存在什麽‘情’……”
說完,他便轉身走出了殿内。
他逆光站在殿外,楚千凝聽到他的聲音一字一句的響起,“雲安護駕有功,自今日起,封爲‘護國公主’,賜住公主府,賞黃金萬兩,良田千傾。”
随着他的話說出來,在場之人都驚訝的瞪大了雙眼。
便是太後再是見慣了風浪,此刻也不禁有些反應不過來。
皇帝他……
這是怎麽了?!
“讓太醫進去給公主治傷。”
“是。”
容錦仙因着擔心楚千凝的情況,是以在景佑帝話落的一瞬間便進到了殿中去看她,不想醫女卻說,楚千凝的血流的太多了,肩膀那裏日後恐會留下疤痕。
楚千凝自己倒是不甚在意,不想太醫倒是有眼色,趕緊出去向景佑帝回明。
一聽說會留疤,景佑帝直覺有些反感,皺眉道,“無論用什麽方法,絕對不能讓公主身上留疤,否則朕就讓你去獄中和越府一家人作伴!”
“陛下……”太醫吓得腿軟,連聲音都在顫抖。
“少廢話!”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怡敏貴妃,她趕緊在一旁幫忙求情道,“陛下……還是勿要難爲太醫了……”
見景佑帝不悅的瞪向自己,她便低下頭接着說,“遏塵神醫被臣妾請到了宮中爲臣妾把脈,不若讓他過來瞧瞧?”
“去傳。”景佑帝有些不耐煩的說道。
話落,小九子便趕緊着人去傳遏塵過來,免得耽誤了事兒惹得天子發威。
太後在一旁看着,雖然驚訝于景佑帝的轉變,但總算是确定楚千凝有驚無險,她也能放心了。
簡單交代幾句,她便回了永甯宮。
皇後親自送她回去,一并遣散了宮中的嫔妃。
怡敏貴妃恭敬的朝她們施禮,可待到出了鳳藻宮,她臉上的笑意卻瞬間消失不見,眸色幽暗的不似平常那般溫柔可人的樣子。
方才回了啓祥宮的正殿,她猛地轉過身去,擡手就給了傅思悠一巴掌。
“啪”地一聲,力氣大的令她整個人都摔倒在地。
“爹爹苦心設計的一出局,就這般被你給毀了!”怡敏貴妃氣得不行,素日溫雅的美人此刻卻略顯猙獰,破壞了原本的美感。
“表姐……”傅思悠捂着臉,委屈的紅了眼眶。
明明是楚千凝在中間橫插了一杠子,與她有何幹系!
但是這樣的話,她并不敢說出口。
她在齊家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個累贅,而如今進了宮,她便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工具。
倘或不能證明自己的用處,那齊家便會毫不猶豫的舍棄她。
畢竟——
欽陽侯府最不缺的便是“棋子”。
“楚千凝……這丫頭是怎麽知道咱們的計劃……”怡敏貴妃緊緊的皺起眉頭,心下無比惋惜沒有走好今日這步棋。
否則,方才冊封公主的聖旨便該是冊封皇妃的。
越是這樣想,她心裏便越是氣憤。
好好的計劃被打亂,任誰心裏都要憤恨的。
“如此隐秘之事,她一個深宅大院的婦人如何能夠得知?”傅思悠低聲道。
“這倒也是……”
“嫔妾曾聽說,她自幼便學習舞技,從前的楚夫人花了重金請了不少師傅教她跳舞,大抵她于音律上頗爲通曉,是以今日洞察到了什麽也說不定。”
“即便如你所言,她也隻是猜到陛下有危險,按理說,她應當巴不得陛下出事才對,怎麽反而會冒險救他呢……”
對于這件事,怡敏貴妃百思不得其解。
傅思悠想了想,有些欲言又止。
摸了摸自己微燙的臉頰,她最終還是将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其實她倒是覺得,若她是楚千凝,她也選擇會賭這一把。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如今看來,這話果然沒錯。
可惜的是,這原本該是爲自己設計的路,卻偏偏被她給搶占了,其實比起怡敏貴妃,自己才應該更氣憤才對。
忽然想到了什麽,傅思悠憂心忡忡的問道,“陛下可會繼續調查嗎?”
聞言,怡敏貴妃輕歎道,“唉……自然會查……”
這位皇帝陛下素來多疑暴虐,有人膽敢進宮刺殺他,他豈有不查的道理!
好在爹爹這次派來的人均是死士,任務完成便紛紛自盡了,這條線索一斷,陛下就算要查也不容易。
更何況——
欣賞歌舞這事兒本就是她提出來的,她怎麽可能會給自己招這樣的禍事。
他要查便查,查出來的結果是什麽還不一定呢……
這般想着,怡敏貴妃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
今次若非是楚千凝那丫頭橫插了一腳,自己這一箭雙雕之計便成了。
真是可惜……
*
鳳藻宮
楚千凝安靜的躺在榻上,任由雲落輕輕的給她上着藥。
小丫頭目不轉睛的盯着她的傷口看,白瓷般的肌膚上隻有這一處鮮紅豔麗,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她看着看着,眉頭便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輕輕握了下她正在上藥的手,楚千凝似是受不住疼,低聲說道,“輕些……”
她的語氣很平靜,根本就不像怕疼的樣子。
雲落順着兩人的交握的手看向她,見她幾不可察的朝自己搖了搖頭,她方才舒展開眉頭,低下頭去繼續爲她上藥。
這事兒若是被主子知道了……
後果雲落連想都不敢想。
“奴才小九子,參見公主,公主殿下萬福金安。”小九子雙膝跪地,朝她施了個極大的禮數。
聞聲,雲落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便收回了視線。
“起吧。”
“寫公主殿下。”從身後的小太監手裏接過一把嵌着七星寶珠的匕首,下九子恭敬的呈上,“陛下說,這把匕首賜給您防身。”
“替本宮謝過父皇。”楚千凝回答的十分自然。
似乎……
“認賊作父”這件事在她眼中,并非是什麽難以忍受的事情。
相反,隻有眼睜睜的看着親人被傷害、被欺辱她卻無力保護,那才是真的難以忍受。
如今這般,她覺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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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爲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
虎爲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解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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