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錦晴的眼神,楚千凝再熟悉不過。
是“恨”。
原來,滿心憎恨一個人,是這般猙獰可怖的模樣。
将手中的瓷瓶交給冷畫收好,楚千凝若有所思的輕歎,“事到如今,想來前因後果你都已清楚,隻是我恐你思量不全,是以來指點一二。”
狠狠的瞪着楚千凝,容錦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整個人狼狽至極。
不理會她吃人般的目光,楚千凝自顧自的對她說,“我猜你一定很好奇,爲何我要把你害成這般不人不鬼的樣子……”
她笑笑,星眸華光流轉,“要怪,就怪你和你娘親沒用,誰讓她隻是個姨娘,而你隻是個庶出的小姐,能帶給我的利益實在有限,根本無法與容錦仙母女相較。”
漫不經心的睨了角落裏的人一眼,楚千凝繼續道,“我雖是始作俑者,但害你淪落至此的人卻是舅父和表哥……哦對了,還有孟姨娘……”
看着容錦晴眼中一閃而逝的錯愕,她“好心”爲她解答,“她是你的生母,卻眼睜睜的看着你遭受如此大辱,但凡心中有一絲在意你,又豈會毫無作爲。孟家勢大,連舅父都要顧忌三分,孟姨娘怎麽就不知以此相助呢?”
愣愣的聽着楚千凝的話,容錦晴眼中的恨意漸漸被驚疑取代。
見狀,前者勾唇淺笑,豔麗妖娆,“爲了舅父的名聲和表哥的前程,她隻能選擇犧牲你,所謂日後接你回來,不過是句空話。”
“唔唔……”使勁兒搖着頭,容錦晴似是并不相信她的話。
“你不信?”楚千凝微微偏過頭,柔順的發絲從肩頭滑落,看得容錦晴愈發眼紅,“那咱們就拭目以待,瞧瞧她到底是會對你施以援手,還是斬草除根。”
驚恐的瞪着眼睛,容錦晴的眼圈哭的通紅,整張臉都似被水洗過一般。
她明顯不想相信楚千凝所言,可有擔心她說的話變成真的。
姨娘是她唯一的指望了,難道對方真的就此放棄自己了嗎?
“外祖母本來不打算将你送到莊子去的,可不知舅父私下裏和她說了什麽,讓她無法插手此事,隻能任由你被帶走。”
随着楚千凝的話一字一句的說出,容錦晴的眼淚“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這件事情,她是有印象的。
當時她迷迷糊糊的,并沒有太注意,隻知道祖母走了之後就沒再回來。
原來……
一切竟都是父親所爲!
不甘、憤怒充斥着她的内心,容錦晴恨不得現在就沖到他面前去質問他,可愣了下,她忽然瞪向面前的女子。
她是挑撥離間,當自己不知道嗎?
倘或不是她設計了自己,又哪裏來的後面這些事情!
如今她還跑到自己面前來擺弄是非,可見其用心之狠毒。
似是猜到了容錦晴心中所想,楚千凝勾了勾唇,慢慢悠悠的說道,“害你的是我,可袖手旁觀的人可不止是我。”
甚至——
容景絡還會落井下石。
“此事疑點重重,舅父但凡顧念半點骨肉親情,他都會爲你請個大夫回府好生醫治,屆時你落發的原因便會一清二楚,可他沒有。因爲一旦請人回府,不管查出怎樣的結果,衆人都會緊緊盯着尚書府看笑話,看你的笑話、看整個容家的笑話。”
“唔……唔唔……”容錦晴使勁咬着口中的帕子,身子不斷的朝楚千凝這邊使力,像是在質問她爲何要害她,爲何要告訴她這些。
明明,她們之間既無冤也無仇。
涼涼一笑,楚千凝眸光森寒的幽幽歎道,“無冤無仇……是了,我的确與你無甚冤仇,害你,不過是爲了針對容敬和孟姨娘,你今日所得的一切均是因他們而起,我自然知道你無辜,可沒辦法,誰讓你是他們的女兒……”
話落,也不管容錦晴是何反應,她徑自下了馬車。
冷畫跟在她後面下來,将剛從容錦晴頭上摘下的碧玉發簪遞給她,“小姐。”
“叫人多留意,别讓她們死在路上。”
“是。”
擡腳走進角門,楚千凝甚至還能聽到容錦晴不斷嗚咽的聲音。
她不會讓她就這麽死了,留她活着,才好牽制孟姨娘。
至于容敬……
親情無法牽絆住他,但權勢地位就不一樣了。
若有朝一日他失去如今擁有的一切,不知會不會像容錦晴這般狼狽的哭泣。
“小姐……”從方才開始,冷畫就一直有些欲言又止。
“嗯?”
“您真的不恨容錦晴嗎?”偶爾她眸中流露出的恨意和冰寒,連冷畫身爲局外人都覺得驚心,可是方才小姐卻那般雲淡風輕的說着“無冤無仇”,竟似真的不恨她一般。
聽聞冷畫的話,楚千凝不答反問,“你覺得,是我說恨她更容易讓她感到憤怒,還是我說不恨更讓她覺得憤怒?”
“……不恨。”
“這就是了。”她的目的隻爲誅心,而不爲洩憤。
若她說出自己心中的滔天恨意,那指不定容錦晴就會一心琢磨哪裏得罪了自己,那可不是她願意看到的畫面。
相反,如今容錦晴初時雖會恨自己,但随着時間越長,她的等待越來越無望,她就會開始恨孟姨娘、恨容敬。
漸漸地,認爲她今日說的話格外有道理。
屆時——
一旦容錦晴有機會從莊子上逃出,第一個要找的人便是容敬和孟姨娘。
而她,等着看那一日。
*
晚些時候,鷹袂去了夢安居。
照例先挑逗了輕羅一番,惹得後者憤怒的追打他,然後才去見了楚千凝。
“屬下參見小姐。”一到楚千凝面前,他瞬間就收起了臉上的玩世不恭,難道變的正經。
“黎阡陌讓你尋得那個女子,是怎麽個來曆?”
聞言,鷹袂微怔。
不光是他,就連冷畫等人也稍顯錯愕。
雖然兩個人已經定了親,但在此之前,楚千凝從來都不過問黎阡陌的事情,她并不介意自己的謀劃被對方知曉,卻從不參與到他的事情中。
可今日卻打破了常規,是何原因?
無視他們幾人的注視,楚千凝又問,“不能說嗎?”
“……不、不是。”鷹袂搖了搖頭,心道哪裏有不能讓您知道的事情,于是便将花意濃的身世娓娓道來,“江南沈家,小姐可有耳聞?”
“人稱‘百花世家’的沈家?”
“正是。”
“十幾年前便沒了沈家,是以我隻在長輩面前聽說過。”
據聞,沈家家主善植花卉,府内遍種繁花異草,以此爲生還賺得金銀滿缽。
不過生意做得太火便容易招來小人眼紅,聽說有人出重金向他買奇花異草的種子,他不肯賣,因此得罪了對方。
沈家一夜之間被滅了門,府内萬貫家财不翼而飛。
此事至今仍是個謎,誰也不知幕後之人到底是誰。
“人人皆言那府中老少均被滅了口,可實際上,尚有一個活口留在世間。”而他的任務,就是将那個人找出來。
“是誰?”
“沈家的大小姐,沈星舞。”
“星舞……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楚千凝喃喃歎道,“真是個好名字。”
難怪她從前便覺得花意濃不似尋常藝伎,言談舉止雖有風韻卻又頗合禮數,原來從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
卻不知,她是如何流落至此的。
“你要找的人,或許我知道是誰。”
“誰?”一聽說這件事有眉目,鷹袂的眼睛瞬間亮起。
“飄香苑的花魁,花意濃。”
“她?!”
鷹袂明顯沒想到這個答案,眸中難掩驚詫。
楚千凝點了點頭,想到了什麽,不覺笑道,“你前後進了那麽多姑娘家的閨房,怎麽就不想着去煙花之地看看?”
沈星舞既然是沈家唯一的活口,自然會隐姓埋名的過日子。
要麽爲奴爲婢,要麽堕入風塵。
被楚千凝質疑自己的辦事能力,鷹袂下意識的辯解道,“屬下去了……隻是……”
他忽然頓住,轉頭看向旁邊的輕羅。
後者瞪着他,沒什麽好氣的說,“你看我做什麽?!”
搖了搖頭,鷹袂最終閉口不言。
總不能說他懶得去看那些姑娘的活春宮,于是便易了容,裝成哪個大戶人家的老爺“豪氣幹雲”的選了一大堆姑娘陪酒,然後趁機撩起人家的袖管去找胎記。
這事兒丢不丢臉先不說,讓輕羅知道他逛窯子,還不得更嫌棄他?
所以,這事兒打死都不能說。
打定了主意,鷹袂便求救的看向楚千凝,示意她千萬别再追問了。
難得從他那張桀骜不馴的臉上看到服軟的态度,楚千凝倒也好心的沒再爲難,轉而說起了别的,“黎阡陌懷疑沈家被滅門不是仇殺,對嗎?”
“嗯。”
“他把矛頭指向了誰?”
“……這屬下就不知道了。”主子沒說,他無權過問。
楚千凝忽然沉默了下來,如玉的指尖輕叩書案,一下又一下……
沈家出事後,府中錢财盡數喪失,可見幕後之人圖的是财。
能做出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事後又瞞的天衣無縫,讓朝廷想調查都無從下手,想來那人必是位高權重的人。
放眼城中,滿足這些條件的人屈指可數。
除了鳳家的人,不做他想。
至于是誰……
鳳君薦向來揮金如土,府内所用皆世間精品,甚至比之宮中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城中人人皆知大皇子殿下豪奢,是以不會是他。
而鳳君墨那個人,楚千凝不大了解,倒是無法一時斷言。
不過——
她心裏更傾向于鳳君撷。
因爲,隻有他的動機才最充分。
相比鳳君薦是嫡長子,又有皇後娘娘幫襯,鳳君墨頗得景佑帝喜愛,隻有鳳君撷什麽都沒有,可他私下裏卻結交了那麽多的大臣權貴,這當中自然少不了用銀子周旋。
問題是,他哪來的錢?
想到這一點,楚千凝微微眯起眼睛,眸底閃過一抹幽光,“回去告訴黎阡陌,讓他着手往鳳君撷那邊探查一下。”
“二皇子?!”鷹袂微驚。
“嗯。”
越想越覺得是他。
沈家的覆滅和楚家何其想象,可有一點楚千凝想不通,毀掉沈家是圖财,那對付楚家又是爲何?
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楚千凝的眉頭緊緊皺起。
見狀,流螢輕聲道,“小姐,夜深了,還是先歇息吧。”
再過不幾日便要出閣了,有什麽要緊事會比嫁人還重要,總得養好精神才是。
楚千凝起身走進内間,流螢和冷畫放下層層紗幔,将她的身影映得朦胧袅娜。
誰知她才躺下,便隐約聽到有女子凄厲的尖叫聲響起。
猛地從榻上坐起,她撩開帳幔朝冷畫她們問道,“怎麽回事?你們可有聽到誰在叫喊嗎?”
“小姐稍安,奴婢去瞧瞧。”
說話間,冷畫便快步走了出去,開門的時候,那聲音明顯又大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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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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