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潤北行,直接帶來的部伍有三千人。而在此之前,徐茂之子徐朗作爲先遣部隊率領千數人衆入此,後來又陸陸續續增添一部分,但就算如此,在此之前王師于遼邊直接投入的部伍人衆也不過堪堪三千餘人。
攻滅羯國之後,遼西地區也有萬數人衆入駐。再加上一些中州商賈自發組織的商隊護衛人衆,如有必要,平遼大都督府也有直接征用的權力。林林總總算下來,初建的平遼大都督府直接統領的戰鬥人員便達到兩萬餘衆。
這麽看起來,大梁在遼邊所擁有的兵力已經可以說是極爲可觀。但從實際方面而言,這些兵力既需要維持目下在控區域的防務,而且受限于國中目下仍在拓邊作戰和後勤補給方面的困難,并不能發揮出全部的戰鬥力。
像是一些大型的攻防器械,還有最爲重要的戰馬,在眼下的遼邊仍然極爲匮乏。
所以眼下的平遼大都督府,并不适宜直接發起大規模的戰事。胡潤也不敢因爲自身的求功心切,便悍然揮霍王師将士們的血勇熱情,在諸用不足的情況下與那些東胡兇徒們進行血肉搏殺。
退一步講,一旦正式開啓大戰,即便王師節節勝利,但每在遼邊戰場消耗一條戰士性命,仍需要從國内進行補充,而東胡諸部則就可以就地進行補充。當中的效率問題,也是一個非常嚴峻的軍事困境。
更何況,王師雖有兩萬戰卒,但東胡部落中強大者勢力同樣不弱。這當中最主要還是慕容部幾路人馬,單單慕容皝的兒子慕容遵,眼下便擁數萬之衆。
眼下的慕容遵控制了遼水以東昌黎郡絕大多數區域,而且對于他原本發兵内攻的遼西地區也并沒有完全放棄掉。也正因此,遼西方面的王師部伍仍然不可無所顧忌的繼續東進、與曆林口軍伍會師。
至于占據着大棘城這一慕容部大本營的慕容儁究竟有多少人馬,眼下還沒有一個具體的情況了解。但慕容儁在抗衡慕容遵之外,對于東面作亂的慕容軍等人仍然能夠形成一定程度的壓制,可知慕容儁眼下所擁有的實力同樣不可小觑。
除此之外,啓泰八年遼西暴亂,慕容皝出兵攻伐當時依附于羯國而占據遼西的鮮卑宇文部,是役宇文部大敗潰走,首領逸豆歸甚至都不知所蹤。戰後,原宇文部部衆也多被慕容部、段部等勢力所兼并。
但是之後不久,大梁王師北伐,中國變故再生,而慕容部本身也因慕容儁弑父自立而陷入了内亂中來,再也沒有精力去從容消化宇文部餘衆。
因是大量宇文部部衆向北逃竄,而塞外垂涎中國但卻始終不得南下的代國也沒有錯過這個機會,甚至派出本部人馬,扶植宇文部前代首領乞得龜之子宇文祿明,重領宇文部故地,漸漸形成規模。如今的宇文部,也成爲代國于遼邊所安插的藩屬勢力。
眼下的大梁朝廷,還沒有具體的專注全力開拓遼邊的計劃,所以在很長時間内,胡潤所掌控的這些王師力量,主要還是以威懾爲主,以夷制夷,如果真的開戰,情況未稱可觀。
當然,大梁新朝創建,坐擁中國物勝,更挾攻滅羯國之威,東胡這些部落雖然仍然不乏悍力,但也沒有誰敢于直接挑戰大梁權威。
在這樣的情況下,胡潤作爲大梁遼邊最高軍事長官,該要如何開辟局面,也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胡潤入鎮未久,在初步掌握了遼邊情況之後,在這個冬天裏便展開了一系列的行動。他以麾下王師爲主,兼統段部等諸胡義從,以曆林口爲中心并以宣告大梁王命的名義讨伐不臣,在遼邊漫長的寒冬裏,攻滅征服遼水流域大大小小的部落幾十個。
冬日雖然并不适宜用兵,但這些東胡小部落本身便居無定所、沒有固定的勢力區域,也隻有趁着大雪封山的時刻才能将之捂在窩中。
若是換了其他時候,單單追蹤他們的活動軌迹便要浪費大量的時間,而且軍士久集不散,耗用也非常驚人,即便是攻滅兼并了這些小部落,往往也是得不償失。
這也是這些東胡小部落能夠存在于遼邊的一個重要的客觀條件,而胡潤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刻發動,也是聽從了金玄恭的建議。金玄恭的平遼策中,對此可是進行了詳細的論述。
胡潤這一波立威,效果還是非常顯著的,首先是确保了曆林口周邊的地域安全,那些東胡小部落存在就像跳蚤一般,擾人至極,即便不會給曆林口的安全造成直接威脅,但其出沒不定還是會給屯墾事宜帶來極大的侵擾。
其次便是平遼大都督府在遼邊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特别是胡潤這個平遼大都督。原本他的到來,除了遼邊諸王臣并依附大梁的胡部之外,在外界還沒有怎麽傳播開來。
可是經過這一個寒冬的清剿,遼邊大凡消息靈通者,幾乎無人不知胡潤兇名。這也讓更多的遼邊人衆意識到,新近崛起的大梁中國,可不隻有劉群那種擅長懷柔羁縻的人物,還有胡潤這種驕橫兇殘的鐵血悍将!
胡潤那本就不同常人的形象,再加上那種視人命如草芥、動辄亡人部族的作風,很快便讓他在遼邊有了一個赫赫兇名,遼邊這些東胡部落人衆們,懷着輕蔑但更多還是懼怕的心情,稱之爲盲胡。
獨眼盲胡,啖肉吞骨,以至于有的東胡部落聞其名号便遠遁百裏,不敢交鋒。
其實對于胡潤與劉群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風,感觸最深、最不能接受的還是那些本就依附大梁的東胡義從們。以往他們響應劉群的号召,什麽事情都可以商量着來,大有回旋的餘地。
可是當這些部落人衆歸爲平遼大都督府統轄之後,過往這種寬松的氛圍便一去不再。胡潤典軍,分外嚴苛,特别對于他們這些胡部義從,更是近乎零容忍。一旦征令下達,攻伐某部落,敢不應征者或是延期又或所出兵力沒有達到征令要求,定懲不饒!
這些胡部義從們,往往都是閑散慣了,少有那種軍令如山的概念。所以在最開始,往往胡潤征令下達之後,并不直接出兵,先是收拾了那些抗拒征令或是在執行中打折扣的胡部,才會出兵征讨真正的目标。
如此倨傲兇惡,諸胡義從們自是苦不堪言,因是胡潤的兇名,絕大多數還是這些胡部義從們宣揚出去。
但就算胡潤有諸多驕橫,可有一點做的十足十的優秀,那就是對于戰功犒獎真的是豐厚異常,也讓這些諸胡義從們對之又愛又恨,難舍難離。
胡潤雖然驅用這些胡部義從們非常嚴苛,但在戰獲分享上從不吝啬,凡參戰之衆繳獲所得,概不征取。
但是遼邊物産貧瘠,可以說是一窩惡狼窮鬼,即便是攻伐得功,所收也實在有限,無非是一些人丁、牲畜并價值不大的雜貨之類。依照遼邊早前的環境,這些收獲也實在不值得他們這些部族丁力寒冬之中辛苦跋涉、冒着鋒矢之危遠出獵獲。
不過如今他們卻是在平遼大都督府的主持下進行的軍事行動,則就實在沒有變現困難的問題。所俘獲的人力,婦人可以直接通過大都督府售賣給那些海商,男丁可以租借給平州刺史府承擔徭役苦力,可得長久的收獲。
牲畜方面,既可以留用本部作爲食用消耗,也可以高價售賣給刺史府用作墾荒畜力。至于抄沒的皮毛、草藥、珠玉等物,更是完全不愁銷路。
戰獲方面還不止于此,當他們征剿某處之後,刺史府還會随即跟進,如果在境域中發現什麽可供開發的資源,還會給予他們一部分回報。
如此諸多途徑的變現,也讓這些窮慣了的諸胡義從們一個個打了雞血一般,緊緊團結在胡大都督麾下,指哪打哪,甚至主動提供那些沒有歸義的胡部目标。
在如此豐厚的回報之下,軍令的嚴苛根本不成問題。反正真正上陣殺敵的還是部落人衆,那些胡酋們自可坐享其成。
大量财貨入門之後,自然溫飽富足,廉恥心則就變得強烈起來,再回想往年茹毛飲血、卧血忍寒的生活,便覺不堪回首,在生活方面,自然就有了更高的需求。
往年的遼邊,即便是有巨貨囤積,說實話能夠擁有的享受也實在有限,多吃幾口肉,多披幾層裘,已經算是了不起的奢靡享受了。
可是現在,有錢真的不愁花,華美绫羅、甘甜饴酪、精制器物,隻要有錢,便會有人源源不斷運到遼邊,隻有他們想象不到的奢靡,沒有中國提供不了的享受。
大量中國器物與生活方式傳入遼邊,除了讓這些遼邊胡酋們大開眼界之外,也讓他們自感往年人生真是虛度。
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也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能夠甘于貧賤的實在少之又少,特别是在有能力過上更好生活的情況下。
往年慕容部稱霸遼東,除了強大的實力震懾這些胡部之外,其實對他們也是不乏許願,言是目下中國大亂,正是邊胡崛起契機,隻要攻入中國,神州樂土自可瓜分而享。
可是現在,中國已定,大梁朝廷連羯國這樣窮兇極惡的對手都殺得族滅嗣絕,又有幾人還會将當年豪言壯願當真?
但是他們也不必絕望,打進中國看來是不可能了,但仍然可以依附于平遼大都督府下建功立業。盲胡雖然兇狠,但也通過實際行動向他們證明了大梁朝廷對于功士犒賞絕不吝啬,那實實在在的财貨入門,要遠比往年慕容部的強勢恫吓與虛言許諾實在得多!
人心向悖,就在這種潛移默化中進行着。哪怕在慕容部最爲勢大的慕容廆、慕容皝時期,他們對于遼邊諸胡人心的把控也稱不上是絕對控制,更不要說如今本身還陷入分裂内讧中,家門私事尚且審斷不清,又有什麽精力與威嚴去籠絡人心?
特别是随着慕容部的慕容評積功獲授領軍都督,成爲平遼大都督府麾下僅次于胡潤等寥寥數人的統軍大将之後,這讓慕容部原本所控制的那些諸胡部族心态更加崩壞。
憑心而論,慕容評的高升真的是憑着自己的努力。其人本身便是慕容廆的小兒子,常年生活于此邊,對于東胡諸部勢力分布情況要遠比離開遼邊多年的金玄恭還要更加清楚,言之如觀掌紋都不爲過。
平遼大都督府軍功犒賞如此豐厚,對于本就貪鄙成性的慕容評而言,又豈會甘于人後。在經過幾次軍事行動卓越表現之後,他便獲得了胡大都督的賞識,甚至引領部伍直入大棘城附近去偷襲攻擊那些依附慕容儁的部族勢力,屢屢斬獲豐厚。
對于慕容評而言,他作爲慕容廆的小兒子,眼看着兄長們内鬥争産打得熱鬧,而他卻限于年齡,能夠獲得的祖産實在有限得很。
沒關系,你們不給我,我自己拿,這實在沒有什麽毛病。虎父膝下,豈有病兒!往年的慕容皝、慕容仁,不過是趁着年長而侵奪祖産。如今小輩同樣内讧得熱鬧,我若不勇搶猛奪,反而會被人誤會是懦弱可欺!
當然,同在遼邊這狹隘地境,平遼大都督府如此大動作的擴張壯大,自然不可能瞞過慕容儁兄弟們。應該說,近世以來慕容部是頗得眷顧的,那些直系族人們或是陰狠、或是狡詐,但卻少有英才。
正是因爲才流輩出,再加上倫德不修,這才頻頻産生内讧,每個人都自恃才力而不甘人後。無論是早年的慕容皝、慕容翰等兄弟,還是眼下仍在内鬥的慕容儁、慕容遵,甚至包括挖自家牆角忙得不亦樂乎的慕容評,在東胡群體中都可稱得上是一流人才。
其實早在胡潤入境之初,慕容儁、慕容遵兄弟已有警覺,各遣使者前來曆林口拜望,窺視之餘,不乏威脅,不願大梁過分幹涉遼邊事務,希望能夠維持劉群在此時的舊态。
胡潤奉王命而來,且本身就是狡黠兇猛,又怎麽會被恫吓住。不過他也不想在此刻與慕容儁兄弟徹底交惡,因是索性避而不見,之後便率領部伍針對遼水流域的東胡小部落展開清剿。
在這個過程中,慕容儁兄弟們也是頗有默契的彼此止戈,特别眼下勢力相對而言最強大的慕容遵更是引部退回紫蒙川,隐隐作出要與慕容儁夾攻胡潤部的姿态。
換了一個性格軟弱的将領,在面對如此威逼之下,多多少少需要投鼠忌器,引衆退回。可當時胡潤若真的這麽做了,必然會暴露出一部分王師目下仍然勢弱的事實,再想鼓動那些胡部義從攻伐用事便很難再做到如臂使指。
胡潤的應對很簡單,他隻是分别接見了慕容儁與慕容遵的使者。
在接見慕容儁使者的時候,他的說辭是,慕容遵其人在慕容皝橫死之後曾經短暫自稱燕王,這對大梁朝廷而言是罪不容赦的僭越之舉,因此對于慕容遵自請爲平州刺史、東夷校尉的請求,朝廷是不可能答應的。
而在接見慕容遵使者的時候,胡潤便又說道,慕容儁其人弑父自立,這是突破人倫極限、十惡不赦的大罪,大梁聖人君臨宇内,教化黎庶億衆,豈能将将此人倫惡徒用作方伯牧守!
于是,在彼此休戰一個月之後,慕容遵與慕容儁便又再次互攻起來,無暇再去關注胡潤清剿那些東胡小部落的問題。畢竟隻有幹掉了對方,自己才能成爲慕容部無可置疑的首領,至于那些小部落的存亡與否,對他們而言也不算是切膚之痛。
胡潤這種挑撥手段,其實算不上高明。大梁針對胡族的态度如何其實已經不是什麽秘密,就連石虎這個曾經的河北至尊都被生生活剮,就算胡潤拍着胸口保證要傾力扶植他們其中某一個人,他們也多半不會相信。
慕容儁與慕容遵都不是庸人,正因爲聰明才會想得更多。此前胡潤對他們的使者避而不見,他們是真的摸不清楚平遼大都督府的虛實。
可是現在胡潤肯接見他們的使者,并作虛與委蛇、挑撥離間,這就說明胡潤終究還是投鼠忌器,短期之内大梁王師并沒有把握解決掉他們。
了解到這一點之後,他們又該怎麽做?是彼此捐棄舊怨,握手言和、精誠合作,先将大梁王師勢力趕出遼邊?
這是笑話!誠如胡潤所言,慕容儁罪犯弑父,大惡難當,而慕容遵又僭制稱王,不爲大梁所容,彼此都有罪不容恕的過錯。唯有消滅對方,才是統合部族勢力的最佳途徑。
隻要他們能夠速戰速決,先行解決掉了對方,再将部族力量整合一番,擁有了足夠的實力,才有資格坐下來與大梁朝廷進行談判。否則,即便暫時媾合,且不說何人爲主、何人爲副,若大梁提出他們需要消滅彼此才能獲得正式承認,是動手還是不動手?
總之,在接下來接近兩年的時間裏,慕容儁兄弟倆交攻不休,而胡潤則就忙于率領他那些諸胡義從雜牌軍清剿遼邊其餘東胡部落,彼此也算相安無事。
而他們的實力之所以能夠大體保持均衡,誰也沒有消滅彼此,這就需要考驗胡潤的微操能力了。
在這個過程中,有一次慕容遵幾近覆亡,原因就是其麾下大将慕輿根爲慕容儁所勸降,在雙方交戰過程中,慕輿根突然引衆脫離戰陣,撤往紫蒙川方向,使得慕容遵陷入孤軍奮戰,中軍甚至都險爲突破。
可是,正在慕容儁大喜過望,準備繼續追擊擴大戰果的時候,大棘城内卻發生數千漢人集體出逃的亂事,慕容儁忙于歸城定亂,不敢再大軍輕出,使得慕容遵能夠從容撤出,收斬叛将慕輿根,再次穩住陣線。
盡管這一次慕容遵有驚無險,但慕輿根的背叛還是令他元氣大傷。須知慕輿根本是國中宿将,早在羯主石虎攻伐遼東時期便建立赫赫戰功,慕容遵之所以能夠統攝部衆數年之久,與慕容儁交攻不休,就在于慕輿根對他的支持。
可是就連慕輿根這樣的肱骨之助都選擇了背叛慕容遵,頓時讓他充滿了危機感。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慕容遵都不敢再繼續進攻大棘城,而這一次危機所以能夠平安渡過,也讓他意識到可以憑此向平遼大都督府索取更多助力,因爲眼下的大梁仍然需要他們兄弟阋牆才能繼續維持遼邊局勢。
而且此時遼邊的紛争在北方也不再是什麽秘密,北方王師持續打擊羯胡殘餘,在河朔大都督謝艾的不懈努力下,乞活軍李農正式易幟歸義,使得大梁王師兵鋒可以直指塞上!
代主什翼犍爲了化解大梁王師在南線的威脅,也将視野更多投注在遼東方面,在繼扶植宇文部之後,并派使者前往聯絡慕容遵。他們之間可還是有親戚關系的,什翼犍乃是慕容廆的婿子,眼下什翼犍打算親上加親,要将自己的女兒配給慕容遵。
當然,慕容遵與什翼犍的暗通款曲都是在秘密進行,胡潤是無從得知的。
經過了将近兩年時間的發展,此時的平遼大都督府實力已經頗爲強勁,本部王師戰力将近三萬之衆,所統諸胡義從也達到了三萬之數。但那些胡部義從打家劫舍尚可,重用戰陣還是讓人不能放心,至于王師本部之衆,還有相當一部分被限制在遼西不敢輕動。
爲了維持住慕容遵的勢力不滅,胡潤請求溫放之進行配合。溫放之作爲平州刺史,雖然不涉軍務,但這幾年在大都督府越來越強大的武力背景下,諸多民政事宜也在穩步興建。
這其中就有北平陽氏暗中聯絡,配合溫放之将慕容儁所控漢人流民源源不斷的向外輸送。陽氏之所以肯這麽做,自然也是形勢所迫,不得不認清現實,不敢再将家門生機全系慕容儁一身,與大梁交好也算是稍留退路。
得到胡潤的請求之後,溫放之便緊急聯絡陽鹜,希望陽鹜想辦法牽制住慕容儁的軍事行動,并且算是做出實際的保證,隻要陽鹜能夠完成這一任務,未來遼邊悉定之後,此功将具名以奏,足夠陽氏後人求活國中,再續宗嗣。
其實陽氏所作所爲,慕容儁不是不知,對于陽氏的背心離德,慕容儁也是深恨。
但之所以還能容忍下來,一則在于陽氏私密輸送流人規模還在可控,這些漢人的流失一定程度上也能削弱大棘城耗用壓力,二則他還寄望于消滅慕容遵之後,也需要陽氏這種人家爲其奔走,争取與大梁朝廷進行談判。
不過慕容儁雖然沒有對陽氏痛下殺手,但還是漸漸架空其家軍政權力,隻是圈養起來留作後用。
所以當陽鹜接到溫放之這一指令之後,同樣也是一籌莫展,因爲他手中已經沒有了任何權力,但溫放之的許諾還是讓他怦然心動,心知這樣的機會一旦錯過将不複再,憑陽家過往久從東胡,沒有功業在身,一旦遼邊平定之後,便是死期來臨。
因是陽鹜橫下心來,策劃這一場漢人出逃事件,雖然打亂了慕容儁的軍事計劃,但其實也是将自己置于死地。這種倉促組織的大規模出逃,想也不用想根本就沒有成功的可能!
果然,得知後方不穩,慕容儁即刻回軍,将這些出逃人衆盡數逼回大棘城,并直接擒獲了藏匿在流人中的陽鹜。
陽鹜這次明目張膽的背叛,對于慕容儁所造成的傷害其實不遜于慕輿根背叛慕容遵。慕容儁心情之震怒,可想而知,他親自持刀将陽鹜脔割緻死,并下令全城大索包括陽氏在内的漢人門戶,要一網打盡,痛殺這些賊心不死的漢人門戶!
正在慕容儁打算大開殺戒的時候,平遼大都督府使者進入大棘城,代表大都督胡潤要與慕容儁談判,胡大都督願意出兵與慕容儁共讨慕容遵,并且願意幫助慕容儁向朝廷請求封授。
當然這不是沒有代價的,籌碼便是慕容儁必須要釋放今次大棘城出逃一衆漢人流民,并且勢力要徹底退出遼水以西,雙方暫以遼水爲界,兩不相害。
胡潤之所以肯主動示好,一則是沒想到陽氏會選擇這樣決絕的方式去擾亂慕容儁的軍事行動,陽氏生死他不甚在意,但這無疑會令慕容儁所控制那些漢人生民俱都身陷險地。
二則就是慕容遵獅子大開口的向胡潤讨要利好,也徹底激怒了胡潤,決心給這小王八蛋一個深刻教訓。
而且雖然眼下國中仍然沒有大舉增援遼邊,但是随着蜀中戰事結束,加上河北複治成果喜人,以及國中民資的不斷湧入遼邊,也讓胡潤手中能夠動用的力量大大增強。
眼下的他,已經無需再坐觀慕容氏兄弟互鬥,消滅了慕容遵之後,遼西方面的軍力也能得于解放,使得遼事局面更進一步。
面對胡潤的示好,慕容儁卻并沒有什麽欣喜,隻是回道:“家奴作亂,我自懲之,無勞遠師!父祖餘業,區區一言,萬死不敢輕舍。舊年所以壯成遼邊,所恃者無非仁義而已,苦見中國血淚橫流,不忍生民流離赴死,德業存續至今,亦我家門尚能立于此邊之根本。胡大都督以此誘我,也實在是小觑邊中無人!”
他雖然沒有同意胡潤會盟共擊慕容遵的提議,并且拒絕放棄遼水以西的疆土,但還是将今次出逃的那些漢人流民們,包括之前幾日所擒捉的漢人門戶們,交由大都督府使者一并帶走。
遠在曆林口的胡潤在得知慕容儁的應對後,饒是心中久積對這些東胡的蔑視,但也不得不歎息道:“賀賴跋不愧胡中雄士,雖倫德衰無,仍有筋骨可憐。舊年慕容萬年大凡有此一二筋骨,不向賊羯谄媚求榮,焉能遭此人倫橫禍,使家門爲天下恥笑!”
這兩人隔空對話,雖然各有壯聲可表,但言外也是各自心計叵測。特别胡潤這個獨眼龍又拎出慕容儁弑父舊事說道,算是将慕容儁這一點最後倔強塗抹的污穢不堪,更兼狠狠嘲笑了一番慕容皝這個死鬼。
不過慕容儁這一番宣言也不是沒有收獲,最起碼對于慕容部本身分裂渙散的人心是一次振奮與凝合。
慕容儁也絕沒有向言語中所表現的那樣慷慨激昂,雖然任由治下漢人流民離去,但還是派出了軍伍随行,換言之隻要這些漢人流民沒有進入王師控制區域成功安頓下來,其實仍作爲人質受到慕容儁的控制。
流人隊伍行進速度不可能快,在這個過程中,平遼大都督府也很難發動什麽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來破壞眼下的和諧局面。否則就是胡潤求功心切,罔顧這些漢人生民的生死安危!
要知道就連作爲胡酋且背負弑父惡名的慕容儁都爲了仁義而護送這些漢人離開,胡潤作爲大梁王臣、平遼大都督,又怎麽能罔顧生民疾苦?
正是因爲自感被慕容儁以道義高高挾持架起,胡潤才那樣毒言譏笑以洩憤。但除此之外,他還真的不便在此際出兵有所行動。
慕容儁打得主意其實是憑此在道義上稍作立足,然後趁着流人西遷這段時間,快速與慕容遵展開和談。雙方再打下去,結果必是彼此偕亡,而且這一次胡潤提出的會盟也算是圖窮匕見,足夠逼迫慕容遵低頭。
應該說如果沒有别的變數,慕容儁的圖謀有很大幾率會成功。慕容遵這一次也可以說是傷筋動骨,且已經被逐漸壯大的平遼大都督府列作誅除的目标,就算他自己還要固執不肯低頭,其麾下部衆們爲了求活,肯定也會對他進行逼迫。
但是勢運這種東西雖然看不見,卻又實實在在的存在着,慕容儁主意打得不錯,但慕容遵那裏算盤則撥得更響,在得知胡潤非但沒有滿足他的要求,反而要與慕容儁聯合誅殺他的時候,可謂又恐又怒。
原本他還猶豫要不要投靠代國,可是現在局勢危若累卵,已經容不得他再仔細權衡,當機立斷,引衆從紫蒙川直接北行,進入到了原本宇文部的勢力範圍中。
當慕容儁使者抵達紫蒙川時,隻看到慕容遵部伍所留下的殘營,聯絡慕容遵共抗梁軍的打算就此落空。此際的慕容儁其實還有掙紮餘地,那就是猛驅那些仍在控制中的漢人流民們沖擊大梁軍陣,其後部伍随行掩殺,或許還能争于一勝。
但是大梁王師的反應速度同樣不弱,遼西方面的部伍幾乎在慕容遵撤軍的同時出動,當慕容儁有所察覺時,這一路王師已經進入到了徒河區域,并延徒河而上兵指大棘城,而且幾路使者已經連續進入大棘城範圍,宣告王師感于慕容部仁義,任由漢人流民自去,因是護送錢糧至此以作犒獎補償。
當然犒獎是假,威脅是真,慕容遵突然撤軍使得大棘城西側陡然空虛,直接暴露在梁軍兵鋒之下,如果慕容儁還敢用強,需要考慮的不再是能不能戰得過平林口王師,而是能否在王師窮攻之下守住大棘城!
這一次的風波,終于在雙方互捏脈門而後互相克制之下而告終,那些流人成功抵達平林口,而遼西王師在大棘城留下一部分給養之後,便也再次撤軍,但卻取代了原本的慕容遵,占住了龍城與紫蒙川。
慕容遵的出逃,使得遼邊局勢徹底扭轉,原本這兄弟二人雖然互攻,但形勢對平林口王師還是承鉗制姿态,逼得胡潤隻能在他們的勢力範圍之外打轉。可是現在,大棘城反而落入王師合圍之中。
雖然兵勢合則強,分則弱,眼下的王師仍然不具備分兵合圍大棘城的實力。但同樣的,大棘城同樣也不具備出兵快速消滅他們其中某一路的力量,在這種犄角鉗制之下,大棘城隻會越來越弱。
話說出口容易,打臉同樣很快。
此前慕容儁所以還能與慕容遵有來有往的互攻,麾下漢人生産力所提供的産出功不可沒。可是随着此前那一路漢人的離境,如今大棘城周邊漢人出逃成風,甚至已經不是出逃,而是大搖大擺、成群結隊的離開。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大業五年,雖然王師仍然沒有向大棘城發起進攻,但是在外圍的勢力卻不斷發展着。慕容儁在這種情況下,同樣不敢首先發起挑釁,眼看着勢力一點點萎靡衰弱。
大業五年夏日,遼邊局勢再生變故。原本竊奪遼東北部的慕容軍爲高句麗逆殺,雀占鸠巢,高句麗勢力再次大舉進入遼東。
這對于困守待死的慕容儁而言可謂一個契機,當即集衆誓師,浩浩蕩蕩向遼東而去,要爲家奴慕容軍報仇。
對于慕容儁此次行動,胡潤也并未出兵阻撓,一則遼邊壓力仍大,慕容遵雖然已經撤出遼邊争雄,但也并沒有完全放棄,在代國撮合下與宇文部殘餘合流,屢屢南侵,二則慕容儁此番東行,其實就是在事實上承認胡潤此前的提議,撤出遼水西境向東面求活。
之後數年時間,平遼大都督府占據遼水西境,不斷的發展擴充。而跨過遼水的慕容儁,也與高句麗在遼東彼此互攻不已。
大業八年,天中朝廷終于将平遼事宜正式提上日程,幽冀之間五萬大軍入遼,平遼大都督節制諸軍,大軍北垮澆水、數戰連捷,并于大業九年夏攻破宇文國城,生擒宇文部首領宇文祿明并一衆權貴,而早在兩年之前,此前逃往此境的慕容遵便因謀逆而被鸩殺。
同年秋,王師大軍回轉南來,跨過遼水,正式開始攻伐遼東。雙方對峙半年,大業九年冬,慕容儁背疽潰生而亡,其弟慕容霸爲族衆擁立,并于來年春三月,率衆出降于遼東襄平城下。
大業十年秋,平遼大都督胡潤率伐遼功士歸國述功,因平遼功事獲封昌黎郡公,入朝就任河南尹。酋首慕容霸并族裔諸衆,聚衆邊荒,勞師遠征,因無僭而不加極刑,罰入官役,老死天中。
大業十二年,平州刺史、漁陽郡公溫放之歸國,授中書令。
PS:遼東篇就這麽結束了,還有一個代國篇,更新不會太快,畢竟正文完結,狀态難免松弛,還有新書也在準備整理資料中,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