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忙碌之中,時間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十幾天的時間已經倏忽而過,距離科考大業禮一科正式開考已經隻剩下兩天的時間。
在這最後幾天光景裏,學子惡補算經的情景也告一段落。在一些同窗舉人提議下, 學子們放下那些枯燥的算經,開始商量遊覽天中諸多風物,特别是作爲天下莘莘學子聖地所在的天中國子監諸學府。
雖然通過與車胤的交談,這些學子們也都知道就算他們今試不第,也可以憑着州學舉人的身份而獲得入讀國子監的資格,從而留在天中進益學業以待再戰。
但時論諸多俱都認爲今次常科取士乃是聖人殊恩, 開曆代之先河, 經此一試之後隻怕數年之内都很難再有制科取士。
換言之就算他們留在天中,下一次機會隻怕也要最少要等到三年之後新一屆的科考,人人處境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心無旁骛的在天中遊學一留就是三年。
因是對于許多人來說,如果之後長達将近兩個月的十三科科考如果不能得中,那也隻能頹然返鄉。但總算上洛一次,即便功名上無有所得,也希望能夠勝覽天中風物以供餘生緬懷。
作爲他們同鄉優學的車胤,對于學子們的心境變化也都頗有同理之心,因此在這剩下的兩天時間裏也都積極的作爲向導,引領這些同鄉舉人們遊覽天中風物。
萬新的心情這幾日也是多有跌宕,他惡補學習也算是卓有成效,勉強吃透了《海島算經》,但是對于更加系統的《幾何原理》則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特别在聽說《幾何原理》竟是當今聖人陛下主持編撰,萬新對于聖人崇慕之情更是無以複加,更加熱切盼望能夠得中一科成爲貢士,從而獲得殿試資格而一睹天顔。
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對一個自身才力尚淺的事實,尤其他今次離家本就違逆親長心意,一旦今次春闱不中, 是不可能繼續留在天中的, 因此更加珍惜于後這一點時光,便也放下算經,希望能夠銘記天中盛況種種,之後即便歸鄉也要以此自勉,不在求學方面心存懈怠。
“國子監乃國學最高,天下學理概出于此,國子監下有馨士館、工程院、講武堂……”
車胤雖然在此前制科博學宏詞之中落第不取,但是能夠獲得州舉應試的資格,本身學問造詣自有保障,更何況又在國子監這一國朝最高學府深造兩年,講起本朝典章自然不在話下,對于學子們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向導,諸多舊事娓娓道來,也讓遊覽中學子們大感受益匪淺。
由于今次春闱科考的緣故,大量學子雲集天中,國子監諸多館閣也都開放以供學子遊覽瞻仰。天南海北時流暢遊此中,可謂是熱鬧非凡。
這其中也有如車胤一般本就屬于國子監下屬館院的學子在其中充當向導,充滿耐心又不乏自豪的向四方學子講述此中人情轶事,譬如儲君吳王殿下就讀馨士館的舊舍,早已經揚名邊塞的常山王沈勳天中義骨威名由來等等。
諸多舊事,每每令人聞之便感心旌搖曳,恨不能當時便并立此中。隻可惜國朝章制越發完善,爲了削減學府防衛壓力,諸皇親宗子已經很少再入讀館院,而是直接就讀于禁中辟雍,讓許多人憾失布衣交好的機會。
“如今在監學子,大體分爲監、舉、蔭等三類。監試艱深尤甚州試數倍,能由試入監者每年不過二三十衆,此類俊彥乃常科必取,毋庸置疑。州試舉才如我,便是監中尋常可見。另有門蔭學生,俱是國朝勳貴宗中子嗣……”
車胤又講起這些國子監生的來源,特别在講到那些由試入監的監生們,更是一臉崇拜之色。
國子監諸生源,相對而言,唯蔭生成色最低,素質參差不等。但是這也無可厚非,門蔭制度由來已久,國朝在這方面算是做得最好。國子監諸生相對諸州學學子而言,唯一特權便是可以不必再過州試一關便可直接參加科考,而在科考中還是要與諸州舉人公平競技。
不試則不仕,這是國朝創舉。無論家門父執功業多高,子嗣襲爵安享富貴則可,但若想正式入仕爲官,則必須要通過國朝制考。當今聖人親書“不試不仕”碑,與“學以緻用”等諸碑并立國子監學館中,就是爲了确保任事者确有其才。
國子監諸館閣雖然對外開放,但畢竟是治學之地,諸學子也都不敢肆意于此暢遊,在欣賞一番後便離開此處,直往龍門其他名勝之處而去。比如供奉義主的龍門義園,諸師君駐場傳道的天師道龍門大道場,而這當中,最令學子們神往的便是那個傳說中的龍門辯場。
龍門辯場名氣之大,在國朝諸多讀書人當中可謂是如雷貫耳。且不說國朝諸多碩學鴻儒于此講經釋義,許多典章禮制便出于此,單單能在龍門辯場揚名的後進俊彥,在過往數年中通過制科取士便無一遺漏。
因是,能在龍門辯場揚名天下,可謂是許多年輕學子必做輕狂美夢,而能在龍門辯場登台,更被時流稱爲躍龍門!
當一群荊州舉人們抵達此處時,龍門辯場内外已是人聲鼎沸。按照車胤的解釋,此地曆來如此,而随着各州學子雲集天中,近來則更是喧嘩。
龍門辯場講台諸多,其中多數都是露天,學子們行入此中,可謂是大飽眼福。因爲許多登台之人,往往就是他們所讀經義的編撰者,心仰已久,如今竟然有幸得睹真容,心情可謂是亢奮異常。
在這當中,有一座講台上對坐二人,彼此正在手談弈棋,觀者也是斂息凝神,隻是靜靜望着懸挂當空、由磁石打造的碩大棋枰。這對弈二人,其中一個中年人相貌英武,其對坐竟然是一個弱冠少年,而大棋枰上所顯示的棋勢,竟然是少年所執黑棋略占上風。
“你們可是大有眼福,竟然能于今日得觀棋壇神局!”
行至此處,車胤先看一眼大棋枰上棋勢,繼而忙不疊望向台上,看到那對弈二人面貌之後,臉色已是陡然一變,繼而滿是興奮壓低語調對同行者說道:“執白者何人,大概諸位都不陌生,乃是臨水公應誕!”
聽到這話,舉人們不免抽了一口涼氣,紛紛踮腳張望。臨水縣公應誕所以士林知名,并不在于名爵勢位,雖然其人官居禁衛六軍之中的揚武都督,而是其人舊撰《弈勢》載錄古今名局,并号爲棋壇聖手,學子們在州學也多學棋養性,對于臨水公之名自然不陌生。
然而最令他們感到驚異,還是與臨水公應誕對弈那個少年郎,比他們這些人都要年少許多,竟然能在與臨水公這種聖手手談中不落下風且還隐隐占上,實在驚人!
“至于這個少年,諸位或有耳聞或是不知,他就是我們監中翹楚,有天中二玄之稱的張玄之!”
聽到車胤的解釋,荊州舉人們或是恍然驚呼,或是仍然懵懂,但也自然有人向他們解釋。
天中二玄便是近年來于天中學府聲名鵲起的兩個少年俊彥,其中一個乃是出身國朝名門、同時也是吳王妻弟的謝玄。
至于張玄之,論及出身、背景或是不及謝玄尊貴,但才名卻并不稍遜幾分。其人同樣出身揚州名門張氏,外祖父顧和更是一度官居大尹。
最初令其聲名驟大,還是顧和早年喜愛這個聰慧外孫,甚至想要将自身官爵所得珍貴的兩個蔭生名額其中一個賜予張玄之這個外孫,但張玄之卻拒絕憑蔭入監,而是參加監試并以榜首入讀馨士館。
這件事在當時天中頗爲轟動,所造成影響便是足足兩年内,監中無一蔭生入讀,少年們在張玄之光輝之下實在恥于循就家門蔭澤。
望着台上雖萬衆矚目但仍氣定神閑的張玄之,車胤忍不住歎息一聲,轉向其他伸長脖子去欣賞揚州俊彥風采的同鄉舉人們說道:“張玄之也将參加今年科考,不久我等或就能有幸與之并在考場了。”
聽到這話,舉人們不乏哀呼,不入天中,不知人才博盛,想到要與這種人物同場考試,就算是公平競技,心裏也實在提不起什麽必勝信念。
如是兩日之後,科考正式開始,荊州舉人們也收拾心情,互相打氣,直往設在洛陽城内台城右側的貢院而去。
天下五十餘州,每州舉人數量或是不等,但今次國朝科考應者衆多,甚至就連地處偏遠的交州都有十數名舉人上洛應考。
而作爲科考第一場的大業禮,參與應考的舉人們便達到八百餘人。這還是因爲許多對于才學自負的舉人們認爲大業禮科考太簡單,不足反應他們真實才學而拒絕參加。但如此一來,也給其他外州學子提供了機會。
在經過十多天的惡補與在天中遊覽兩天之後,萬新認識到自己與那些真正天之驕子的學識差距,早已經沒有了什麽州試舉人的輕狂,決定以量取勝,自然不會錯過這一場科考。
至于其他荊州舉人,大抵也是此類心思,因此悉數到場,無論中或不中,提前體驗一下氛圍也是好的。但是像他們的老鄉車胤,便不參加此類科試,而是全力備戰排在後面、更加考校才學禀賦的科試。
作爲國朝第一場常科科考,特别又是考的大業禮,朝廷對此也是頗爲重視。許多章制都将因此定例,所以也是派出了一位禮部侍郎巡場坐鎮。
那位绯袍大員端坐貢院門前,目光平視一衆排隊入内的學子。
學子們在忐忑之餘,也不乏好奇的打量着這位朝廷大員,而最感印象深刻便是這位四品高官年輕的有些過分,左右一打聽才知其人名爲桓沖,看起來年紀雖然不大,但本身任事履曆卻是豐富,由地方任事累遷,甚至曾經主政下州。
更讓學子們無語的是,這位名爲桓沖的朝廷大員,正是出身于此前讓他們備受打擊的國子監下屬馨士館。得知此事後,許多本來無意常年遊學天中的各州舉人們心意漸漸改變,決定即便今次不中,也要留在天中等待機會。
或許是錯覺,當萬新經過貢院大門時,在場衛搜身的時候,隐隐感覺到那位年輕的禮部侍郎視線在他身上停留許久,但還來不及更作确認,便被後方催促驅趕入内。
萬新卻是不知,當他行入場中坐定之後,貢院門前的桓沖便低聲吩咐屬吏道:“将那辛卯舉人籍貫調來。”
屬吏效率極快,不足一刻鍾便将舉人學籍調出擺在案上。但桓沖還是強壓下好奇,一直等到學子入場完畢且考題下發之後,才擡手拆開這一份學籍去閱讀學子萬新的履曆:學子萬新,籍荊州南和縣上蒼鄉,父萬銘,祖萬甯……
大梁戶籍制度相當完善,特别諸州學子學籍慣例需要詳錄三代,但是當桓沖看到那個祖諱萬甯之後,眸子驟然一縮。他的父親桓彜,于前晉舊爵萬甯縣男,而這個爵位則由他三兄桓豁在累經北伐并州、西征涼州、南滅成漢等累年浴血奮戰,積功之下而授萬甯縣侯。
相貌相類或是巧合,那麽這一個,是否也是巧合?
桓沖心事重重,借着巡場之際行至那舉人萬新考席,垂首看到對方于草稿紙上留下的墨迹,神情顯得更加肅穆,繼而泛起一絲自嘲。他大兄不過文墨粗通,舊年爲他啓蒙,讓他留下一個頓筆遲澀的習慣至今難改,而這舉人萬新筆法毛病與他如出一轍!
默立半晌之後,桓沖徐徐退後。
對于那個失訊年久的阿兄,他心中雖有懷念,但也并不怎麽迫切。人終究是要活在當下,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将長兄目作頭頂一片天空的垂髫少兒。
如今他們桓家,雖然遠遠談不上國朝名門,但三兄積功爲領軍都督,他在外州就職一任之後也回調中樞,因爲禮部尚書謝尚意外辭世、部務緊急調整而拔授禮部侍郎,也算是内外并重,已經可以說是一掃舊年頹氣。
舊年那位長兄離洛,三兄也曾做妥善安排,但大概還是自尊作祟,離洛之後長兄便杳無音訊,今次偶見那個年輕人萬新,桓沖才得知其人最終歸宿。
返回自己坐席之後,桓沖又翻起那個學子萬新的學籍,看到其父随軍伐蜀、積功而授鄉吏,嘴角微微勾起。然後他便掩起籍卷,命人放回原處,既然兩下安好,那麽便也無謂再彼此打擾。
大業禮所考除基本經義、算經之外,主要考題便是本朝禮儀典章,相對而言難度不大,特别對一些洛中勳貴人家幼來便受耳濡目染的子弟而言,更是信手拈來。因是榜額得中率并不高,八百餘人應試,所取不過十五人。
諸學子們各自交卷離場之後,便有崇文館書吏入此就地謄抄,而後由坐場的桓沖并禁衛一同封存送入台中由禮部、太常、秘書三司漏夜批閱。
到了第二天的午後,結果便已經出來了,但還要由禦史台入場取出原卷與謄抄之卷複核,如是到了第三天,正式的榜文才在貢院門外公布出來。
而在此之前,桓沖便已經得知結果,知道那個名爲萬新的故人之子并未中榜,心中雖然有些失望,但也并不意外。聖人天心明裁,之所以将大業禮放在科考第一場,自有通盤考量,這其中給諸勳貴子弟網開一面也在考慮之中,外州舉人機會還在于後。
當大業禮榜文公布的時候,第二場三史科也已經開考。學子們即便不中,也沒有心情再作悲喜,直接便投入到新的考場中。
之後幾場科考,桓沖便無需再出面坐鎮,自有其他部寺職官出面。但他也并未放棄對那個萬新的關注,一直等到第七場國史科,終于在榜文中看到萬新的名字,便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又不免有些自豪。
本次科考高潮發生在五月初的秀才科,到了這時候,此前諸科早已經悉數考完且有了一個結果。而秀才科又是此屆公認難度最高,同時榜額最少的一科,多有時流少賢早就意指此科,而其他時流舉人無論中或不中,也都願意下場一搏這最後機會。
難度高自然也就有優待,不同于其他名目科考所取貢士仍然前途未定,此次秀才科所取三人早有定職,那就是任爲吳王友。吳王沈雒早加冠禮,且早在年初,聖人已經诏告台内将在今秋正式冊封吳王爲太子而入主東宮。換言之此次秀才科,便是爲儲君挑選匡扶良臣。
秀才科考這一天,整個貢院内外警戒陡增數倍,當然應試者也是蜂擁雲集,諸州州試舉人一千一百餘人,再加上國子監免試監生也有九百餘人應試,還未開場,呈送禮部應考告身便達諸科最高的兩千餘人。
要在兩千餘名本就世道少進翹楚的應試者中脫穎而出,搶得那三個珍貴名額,難度之高可想而知,但這并無阻考生熱情。
當考生悉入貢院,考題放達案上之後,考卷展開,垂首閱題,整個貢院中齊刷刷響起倒抽涼氣之聲,諸多考生隻在心中感慨秀才科果然不負國士科之稱,單單題卷便已經令人望而生畏。
這其中經義、算經難度已經遠超此前諸科,而更加要命的是連策五問,所涉考題務實且廣泛,治民、布政、略邊、經濟、百業等等諸多,俱求言之有物、能切時弊,是對人才力全方位的考驗!
各人答題情況如何,不得而知,但很明顯能夠看得出,入場時一個個氣勢高昂,離場時還能保持恬淡姿态的卻是少之又少。
對于今次科考重中之重的秀才科,朝廷也是非常重視,據說除了三司共審之外,甚至就連三高官官并皇帝陛下都作複審、再審。當然禁苑詳密如何,野中不得而知,但秀才科考完之後,一直過了整整十天,榜單才公之于衆。
最終秀才科得中三人,分别爲東莞公郗愔之子兖州郗超,揚州張玄之,涼州郭瑀。這三人無論此前時譽輕重如何,但在此日之後,必将名動士林!
秀才科考張榜完畢之後,便意味着今次科考正式考一段落。諸科得中貢士将會經過三天的調整期,之後便會參加于禁中明德殿舉行、由當今皇帝陛下親自主持的殿試。
今次科舉,共開十三常科,凡應試考生合共兩千三百二十一人,最終各科榜中貢士六百零三人,榜中比例已經超過四比一,且是國朝創立至今最大規模一次掄才納新。
本着榜中不黜的原則,即便在之後的殿試中沒有更進一步、取得進士及第的榮耀,諸貢士也可入讀崇文館,并在之後通過台省各部寺選考而陸續加入到大梁統治秩序中來。至于殿試進士及第,則直入弘文館八品待诏,察補入仕,展開輝煌前程。
其實對于這一次的科考,朝野之間不乏微詞,主要集中在冗科繁餘、寵溢過甚方面。但在當今聖人乾綱獨斷之下,縱有些許微詞,也都無阻大事進行。
對于風評諷議種種,皇帝陛下不是不知,但他仍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科舉取士的改革,他從來到這個世道便一直在籌備,哪怕在大梁新朝創建之後,仍然經過長達十年之久的醞釀鋪墊,且最近幾年頻以制科取士而作鋪墊。
如今大事終于做成,雖然章制草創,看似積弊諸多,與明清時期那種章制體系相去甚遠,但他本身所面對的便是一片莽荒,根本就沒有明清時期那龐大的官紳集體來響應政令。
而且就是那些看似冗科繁餘、根本就沒有開科必要的名目,才是科舉發源階段的精髓所在。此世雖然得有印刷術使得知識漸次傳播沉下,但在這麽短時間裏,相對于世族舊宗子弟傳承完備、高效進學的知識接受方式,寒庶子弟沒有任何優勢!
這一點,從諸科之中公認最嚴格的秀才科便可以看得出,郗超久學馨士館,張玄之家學淵源,不屬于中州舊族的郭瑀是大儒郭荷授經弟子。放眼天下,多少寒庶子弟能有這樣的機遇?
如果沒有那些看似沒有必要的冗科,諸多外州舉人興高采烈上洛,灰心喪氣落榜,對于這個所謂科舉大典,還能剩下多少信心?
城門立木,取信于人。甚至于立國之初,皇帝陛下便裁省州權,事權下縣,甚至堵死了門蔭授官這一政治資源分享途徑,就是爲了給這些貢士、進士們提供足夠的晉身之位,從而壓制世族門閥循此複辟。無事予之,取士何用?
當然,這種層次的考量還遠非當下那些洛中學子們能作猜度。接下來的三天時間裏,他們都各自沉浸在或喜或悲的氛圍中。
一直等到三天之後,六百餘名新科貢士再集洛陽城中,乘坐公車沿朱雀大街直往台省中樞而去。
這一日,朱雀大街兩側坊民畢集,一個個眼光灼熱打量着那些端坐公車上的新科貢士,沿街兩側不斷爆發出雷鳴喝彩。那些贊歎聲、稱許聲不斷湧入耳中,更讓一衆新科貢士滿心歡愉,不能自勝,若非還需要保持儀度,隻怕已經要忍不住加入民衆們的歡喜中。
公車三人并乘,萬新所在車駕位于車隊中後方,同車二人年齡也是仿佛,各自激動得臉色潮紅。而比較讓萬新感到好奇的,則是在他左側一名同年竟然有着很明顯的胡态,不免頻頻側首去望。
那年輕人也感受到萬新的目光,并不因此而感羞惱,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心境也較往常更加豁達,隻對萬新咧嘴笑道:“陝州伏堅,生身氐中,心慕諸夏。”
萬新見狀,連忙拱手還禮。對于這個同年所言,他并不懷疑。他們榜中國史科,所考諸多國史詳密,如果不是對國朝盛功種種由衷欽慕,是很難得中的。
像是萬新自己所制舊年江東諸葛恢等黨徒作亂國史舊事,籍傳寥寥,還要通過長期的走訪與梳理。這個過程漫長且艱難,如果不是萬新深恨諸葛恢等亂臣賊子罔顧大勢、逆亂江左,幾使國朝鼎業一折于此,是根本沒有耐心與精力堅持下來。
既然開口,彼此便攀談起來,順便讨論各自如何切題入榜。至于這個伏堅所制史題,要比萬新選題更加艱深,乃是關隴諸胡化治種種。
當然,這所謂艱深也是相對而言,萬新生于荊州,平生未履關隴,而這個伏堅本身便是隴胡出身,且父、祖俱爲隴胡化治中堅力量,久在戎中,可謂切身所感,家學淵源,也正因此才能僥幸得錄國史科。
長街雖漫長,但也總有盡頭。很快,一衆貢士們便抵達台城,落車列隊而入。一俟進入台城,俱都好奇的左右張望這一國朝中樞内中風物如何。
貢士們在禮部官署中短作停留歇息,并由禮部官員前來教授他們殿拜禮儀。萬新正在認真學禮,忽然又有一種被人關注的奇異感覺,他不禁左右張望,很快便發現那個第一場大業禮坐場督考的年輕禮部侍郎正在隊列外凝望着他。
萬新不免微感局促,連忙垂首,他雖然已經是新科貢士,但與那位真正的台省绯袍大員身份仍有雲泥之判,而對方爲何對他關注有加,也令他惶恐兼好奇。
片刻後,一名禮部屬吏入隊來請萬新,萬新出隊之後便垂首而行。而那名禮部侍郎也轉身前行,一直到了一處空無一人的署舍,對方才示意萬新入内,之後更上上下下打量萬新一番,而後才笑語溫聲道:“榜中貢士,真是可喜可賀,不知可有家書報喜?”
萬新心中半是好奇半是局促,隻是垂首道:“回使君,還不曾。”
“雖在台中,但無公事,不必拘禮。”
桓沖看着這個相貌酷似長兄的年輕貢士,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雖然已經笃定不再打擾長兄生活,但又想到其子已經選貢入朝,若自己仍是冷眼不理,對方大概仍要神傷愧疚。
于是他才決定與萬新稍作接觸,至于對方會否将真正身世告于其子,那就由其自決了。沉吟片刻後,他才又對萬新說道:“家書報喜時,請轉奉一句,萬甯有繼,無複懷疚,前塵了卻,各自安生。”
萬新聽到這話,不免更加好奇,他家久居荊州鄉裏,可是素來與天中貴胄乏甚往來,對方又爲何對他如此關注?但他終究還是不敢恣意,隻能點頭應是。
講完這些之後,桓沖長呼出一口氣,心中塊壘似是一掃而空,又随意點撥幾句面聖事宜,然後便擺手讓萬新退去了。
這時候,負責殿試接引的官員也來到禮部,同樣是一名四品绯袍大員,其人自承官身,乃是中書舍人王猛。
衆人聽到這話,無不肅然起敬。就算他們此前不知台省官制詳密,但在榜中貢士之後,多多少少也會了解到一些。中書省執掌诏命,下有中書侍郎爲副,中書舍人參贊機要,甚至政事堂中都有一席之地,乃是名副其實的宰執之副!
但是很快,這位台省大員給新科貢士們帶來的震撼與壓力便被沖淡。當他們行出禮部官署而直達明德殿前時,更大的震撼與壓力撲面而來。
滿朝朱紫貴,魚貫入明堂!
那座宏大的殿堂裏,便端坐着大梁的君上、天下的共主!聖人垂恩,似錦前程俱陳殿中,隻待世道賢流伏拜揀取!
此時的明德殿中,皇帝陛下穩坐禦床,心情之激動較之殿外貢士們不遑多讓。這一日,可以說是莘莘學子累年受業,勤勉用功而奮求得來,但又何嘗不是他半生功業所聚?
鍾磬雅聲乍鳴,衆貢士魚貫入殿,敬拜君王,山呼萬歲,再謝之後,各入考席。
随着皇帝陛下颔首示意,中書舍人王猛邁前一步,展诏宣讀:“诏問,盛世典選,才流畢集,何以事社稷?”
很多人包括我對科舉的了解僅限明朝科舉,寫中古冷門時期往往有一個難題,那就是政治概念和實際情形其實不是一種狀态,這樣的困擾可以說伴随本書始終,終究還是我技法不夠純熟,不能更加簡潔明了的描述,所以添了很多冗筆。感謝大家能夠包容,睡醒後會發一章感言,包括後續番外的更新計劃,這個點了,也不知該說早安還是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