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情層層傳遞,轉瞬之間便抵達了中軍。
謝艾作爲王師八陣的締造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座大陣的優劣所在。他與麻秋也算多年宿敵,雖然一直保持着優勢壓制,但也并未因此而小觑對手,對于麻秋選擇這樣一個時間發動進攻, 并不感到意外。
此際天地之間光線仍是微弱,謝艾身在中軍并不能夠及時掌握前陣戰況如何,因是他便當機立斷,指令謝奕所部騎兵出陣應敵,一定要在天色徹底大亮之前阻止羯軍對大陣進一步的破壞。
同時,他也率領中軍指揮并傳令系統向前陣轉移, 登上前軍一處大營令塔,以求更敏銳的掌握前線戰況并及時做出反饋。但即便是如此,視野仍然不乏模糊, 在天色徹底大亮之前,很難做出有效的指揮調度,仍需要前陣各營将士奮戰熬過這一段時間。
此時戰場上厮殺之慘烈已經再攀新高,雙方交戰士卒一反此前各自引而不發的姿态,似乎要在最短的時間内将過往這段時間所積攢的所有兇厲盡數傾瀉出來。
眼下交戰的焦點在被羯軍攻破的那一處大陣外圍小營中,小營規模不過十數丈有餘,外圍所結成的戰車車陣幾乎已經盡被摧毀,營中将士們已經被羯軍擠壓成緊密一團,以此爲中心,羯軍士卒層層包裹,兩千餘衆就擠在這一處有限的空間中。
其中最内層的羯軍将士幹脆就棄馬而戰,以求完全剿殺這一營晉軍戰卒。外層的羯軍騎士仍在策馬遊走,除了阻撓已經逼近至此的晉軍騎兵入内救援之外,也在有意識的包抄圍堵近畔另外兩處營壘。
那兩處營壘在經過幾輪箭雨攢射後,眼下攻勢已經趨于保守,隻是偶爾有流矢射出,唯以軍中神射操矢, 每有矢出,必中一敵。他們的箭矢也是有限,眼見友軍營壘被攻破,隻能忍痛保留力量,不再策應救援,以保證自身營壘不失爲首要任務。
羯軍後陣上,麻秋也是一臉的凝重,雙眼死死盯住那處激戰的核心,對于晉軍之頑強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原本他以爲隻要能夠叩破晉軍營壘外圍那龜殼一般的車陣,接下來的剿殺收尾應是非常輕松,但卻沒想到那些晉軍将士一個個悍不畏死,明明已經暴露在敵人的刀鋒鐵蹄之下,仍然結陣死戰,苦苦堅持,以至于此處戰事遲遲不能結束。
察覺到這一點之後,麻秋雖然不乏失望,但也并未遲疑太久,即刻下令其他各處進攻羯軍放棄目标,向此處戰場集結,以此爲突破口向内沖擊,不再奢望能夠接連叩出缺口。
由于大陣的指揮系統目下還沒有完全發揮出作用,大陣其餘營壘王師士卒隻能謹守自己所在的營盤,哪怕是聽到外界厮殺慘烈也都不敢擅動。
至于眼下負責阻撓羯軍攻勢的,主要便是謝奕所部騎兵。
羯軍在極短的時間内投入戰場數千卒力,也讓王師的阻擊變得分外艱難,謝奕先派出三千騎兵于戰陣出擊遊走,但也僅僅隻是稍稍阻撓了外圍羯軍向此處戰場的靠近。
而且由于羯軍由各處戰場向此彙聚,反而對這一路王師騎兵隐隐形成了包抄,大大限制了戰場上王師騎兵的活動範圍。
爲了扭轉這一不利局面,謝奕隻能再派出兩千騎兵,于戰場右側向内沖擊,接連沖開數股羯軍遊騎阻撓,與戰場中央的同袍彙集,然後由中向四面開花,使得戰場範圍被進一步撐大,也阻撓了衆多羯軍騎兵向大陣本身的沖擊。
騎兵本是離合之衆,于戰場上最大的意義就是依托本身靈活的機動力奔襲牽制擾敵沖擊。可是眼下的戰場上,由于雙方目标過于笃定,一方必攻,一方必守,戰鬥節奏又是異常的迅猛,根本就沒有掠行繞擊、奔行反攻的時間,雙方部伍彼此滲透,一時間竟然演變成緊密糾纏的肉搏戰。
這樣的戰鬥形式,對于交戰雙方而言都是極大的傷害,騎兵這一兵種最重要的優勢彼此抵消,蛻變成爲各自悍不畏死的砍殺。眼下的戰場上,幾乎在一個呼吸之内雙方便有幾十名騎士被砍殺喪命!
如此慘烈的厮殺,對王師而言仍然具有好處,那就是能夠最大程度發揮出王師本身的裝備優勢。騎士們對于戰馬隻維持着基本的控禦,一旦貼上敵軍騎兵,便是不死不休的逐殺。
羯軍騎士或在騎術方面平均要稍稍勝出,但在此際卻發揮不出這一優勢,他們簡陋的護具在這樣慘烈的肉搏戰中,能夠發揮出的防護力幾近于無,一時間戰場上血花怒放,層層渲染,人命成了此中最無足輕重的東西!
麻秋自然也察覺戰況逐漸轉劣,虬髯下的嘴角已是不斷抽搐,稍作權衡之後,隻能咬牙擺臂,再次派出三千騎衆沖入戰場,希望能夠瓦解戰場上晉軍騎兵的阻撓。
眼下距離開戰尚不足兩刻鍾,可是麻秋已經前前後後投入一萬餘兵力,這已經超過了他麾下兵力的一半之數,也打破了他開戰之前的計劃。騎兵作戰尤慎馬力,初期投入戰卒過多,會令後繼乏力,将會直接影響到後續戰術的實施。
但是眼下麻秋也沒有了退路,必須要咬牙堅持到底,若是虎頭蛇尾的收兵,不獨前期的損失盡成泡影,也會令士氣更加低迷難振。
不過如此暴烈的兵數投入也不是沒有效果,晉軍大陣中的騎兵被不斷的抽離出來,這會令大陣内部的策應力量被不斷削弱,這本身也是麻秋的計劃之一。
爲了給晉軍持續施加壓力,麻秋在投入新的戰卒加入戰場之後,本身也率領後路兵衆将後陣向前推進裏許,更加逼近前線的戰場。
眼下的戰場上,已經成了彼此俱都不能退讓的賭台,一方持續加注,另一方就不得不繼續追加。眼見羯軍再作增兵,謝奕也隻能繼續向戰場投入兵力,再作增兵之後,他身邊所剩後備兵力已經僅剩千餘。
這一情況,謝奕不能隐瞞,派人迅速向戰陣内的主将謝艾彙報。
謝艾此時已經登上前軍令塔,但還遲遲沒有發布軍令,得知前線騎兵卒力告急,一時間也是雙眉緊蹙。
他轉首望向東方那一抹逐漸擴大的魚白,稍作沉吟後便即刻下令大陣左翼奮武軍出陣列隊,隻是不可擅自出戰,遙制羯軍後路,如果麻秋繼續向戰場增兵,奮武軍便即刻出擊,沖其後路!
奮武軍之名,對羯軍而言也是如雷貫耳,整整五千騎兵出現于戰場左翼,頓時令得整個戰場節奏都爲之一滞。
麻秋于後陣眼觀這一幕,便擺手示意後陣騎兵向左翼稍作集結,用以防備奮武軍投入戰場。不過他心中卻是長長松了一口氣,雖然眼下戰場上戰事逐漸陷入膠着,羯軍主動出擊的先手優勢正在逐漸被抵消,但最起碼是又逼出了晉軍一張底牌。
晉軍大陣錯綜複雜,且占地廣闊,羯軍由于不能深探其中,又不敢奔行繞後查探敵情,對于晉軍的基本情況,甚至于最基礎的兵力多少都沒有一個實際的了解。
對敵情了解如此粗陋,也是麻秋遲遲不願發起決戰的原因之一。他手中兵力多少,對手如觀掌紋,而敵人究竟多少殺招,他卻如霧裏看花,這樣的戰鬥怎麽打?
眼下由于羯軍在一開始便投入大量兵力,這也迫使晉軍不得不全力應對,因爲天時的限制,晉軍大營幾乎處于半廢狀态,隻能以騎兵阻擊應敵。
麻秋相信眼前所見應該已經是晉軍目下所有騎兵兵力,而晉軍明面上所擺出的兵力之多也超出了他此前的預估,令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原本晉軍始終維持大陣緩慢推進,讓麻秋以爲晉軍并沒有足夠的騎兵力量,可是現在出現于戰場上的,除了奮武軍五千精銳騎兵之外,尚有将近萬數的騎兵戰力,單單在騎兵戰力方面,羯軍已經不再占據絕對優勢。
這一情況,也讓麻秋不寒而栗,謝艾的隐忍超出他的想象,悄無聲息中已經集結起如此龐大的騎兵戰力。
原本麻秋心中還有一個計劃,那就是如果無力阻止晉軍大陣向襄國城池逼近,必要時他便要棄城而出,趁着晉軍圍堵襄國、大陣攤薄之際,以優勢的騎兵力量在外轉擊野戰,以鑿破晉軍大陣。
可是晉軍居然已經集結了如此強大的騎兵力量,可以想見若他果真如此做的話,可能在甫一出城之際,便要遭到晉軍騎兵的圍堵伏殺,人地兩失!
“幸在……”
麻秋不乏僥幸一歎,可是很快便主動頓住了話語,他雖然逼出了晉軍的一張底牌,但并不意味着具體的戰況形勢便有了改變,隻不過将危險的局面看得更加清楚罷了。
“傳告張賀度,南人奇軍強盛,北城或将要受轉擊之危,讓他加強守禦!”
雖然與張賀度關系并不和睦,但麻秋終究還是有些底線,稍後他的大軍肯定還要直接進攻晉軍大陣本體,屆時很難再策應防守全城。有了大陣的加持阻敵,晉軍的騎兵力量便能被解放出來一部分,很有可能轉而直接進攻襄國城池。
張賀度麾下也有将近兩萬卒衆,其中更有萬數是直接奪自麻秋麾下由邺地撤出的精銳步卒,晉軍就算騎兵轉擊,也難攜帶大規模的攻城器械,憑張賀度手中兵力,防守城池綽綽有餘,也能避免麻秋部伍前線激戰卻老巢被抄的危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