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中,馬蹄聲惶急且淩亂,在這天寒地凍、草木凋零的冬日中,哪怕一點微弱的生息,都能傳出極遠的距離。
馬上的騎士們,一個個臉色憔悴, 戎袍淩亂,爲了躲避迎面洶湧的寒風,幾乎将頭顱都埋入那飛揚的馬鬃中,身軀緊緊貼着戰馬的起伏,仿佛包裹在馬背上一片破舊的氈布。
野地中的奔逃,他們已經不知持續了多久的時間, 同時對前途也是一片迷茫,不知該要奔逃到何處。
這是一群羯國的騎士, 哪怕在十幾天之前, 他們的處境還并非如此。他們往往避開南國晉軍的主力,出沒于晉軍各條後勤線路上,不斷的侵擾劫掠晉軍的後勤給養隊伍,每每得手一次,便能維持很長一段時間的消耗,也能給晉軍種種軍事活動帶來壓制。
雖然他們整體的兵力是遠遠比不上晉軍,但是他們卻沒有城地的拖累,沿着晉軍于河北大地上鋪開的局面四處遊蕩,總能有所收獲。晉軍雖然也有強大的遊騎力量拱衛後勤路線,但長達千數裏、覆及郡縣鄉邑的龐大網絡,又怎麽可能面面俱到?
這些羯卒們化整爲零,往往幾十、百數人便爲一支小隊,他們也不去招惹那些明顯有重軍戍守的大邑節點,隻着眼于一些小的偏遠營戍。
特别是在陽平、魏郡之間的那些鄉野中,由于晉軍已經開始組織民衆入屯歸耕,這些生民據點中往往都存儲着一定的糧谷物資,但卻又沒有足夠的兵力守戍, 便是他們下手的最好目标,得手之後即刻遠遁,即便是晉軍遊騎聞訊趕來,他們也早已經遠遠遁出。
當然這些區域的小規模戰鬥,根本就沒有什麽戰功憑據,而這些羯卒們意圖也不在此,他們隻是需要奪取可供自己生存的物資而已。
雖然在晉軍的占領區中活動難免兇險,但在這些羯卒看來日子過得卻比此前還要恣意得多。最起碼戰獲都由自己笑納,也沒有兵長、将主居上盤剝。
至于更長遠的前途,大概就連信都的主上都不知前路如何,他們這些尋常胡伧又何必爲此勞心,能飽餐一日對他們而言已經是賺到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卻沒有持續多久,晉軍突然加大了對境域中流竄羯卒的剿殺肅清。這些羯卒們自然不知此前吸引晉軍相當一部分精力的上白羯軍已經覆滅,但郊野中巡弋的晉軍遊騎增加了數倍,卻讓他們感受深刻。
特别境域中幾路規模稍大的羯軍遊騎被掃蕩剿殺,甚至就連他們此前的将主朱保在數日前都被晉軍的騎兵追蹤而上,予以誅殺,更讓這些羯卒遊騎們惶惶不可終日。
而且随着凜冬到來,晉軍的物資運輸也逐漸減少,鄉野中秩序漸成,更讓他們謀存的空間進一步壓榨。
這一路奔逃野中的羯卒,規模原本有數百人,多日不曾截獲晉軍物資,就算人還可以采獵果腹,但是戰馬不能及時得到補充,馬力下滑嚴重。身在這種四面皆敵的環境中,馬力衰竭則不啻于坐而等死。
因是盡管明知道郊野中兇險已經增加數倍,但這些人爲了活命,還是壯着膽子向一處偏僻的鄉民屯營發起了進攻。
可是他們在屯營攻打到半途,已經有周邊巡弋的晉軍騎兵聞訊而來,針對他們展開了追擊。羯卒們人疲馬乏,更不敢與晉軍騎兵展開正面的碰撞,一路逃竄一路失散,不知逃亡了多遠的距離,僅僅隻剩下了如今這三十餘人。
突然,左前方又遙遙傳來了馬蹄聲,這些羯卒們對望一眼,神情俱是灰敗異常。他們自然不敢奢望前方迎來的乃是羯國友軍,隻能勒轉馬頭,換了另一個方向繼續逃竄。
然而轉向未久,另一個方向卻又有煙塵遙遙升起。
“這些南賊,究竟派出了多少卒力……”
羯卒們哀呼一聲,連咒罵都沒有了力氣,隻能奮起餘力再作折轉,這一次是向着遠處一座山丘奔逃,盡管郊野空曠,但晉軍騎兵似乎無處不在,就算他們還能咬牙堅持,但戰馬狀态已經岌岌可危,馬鼻中噴出大團的濁氣,馬身上更是挂滿了汗氣凝結的白霜,随時都有可能累斃于途。
雖然明知道就算逃竄入山野中暫時隐匿下來,也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别,但能偷生一刻也是好的。
可哪怕是這點可憐的願望都成了奢想,奔跑途中一匹戰馬突然步伐踉跄起來,那騎士感受到後,臉色頓時惶然一變,趴在馬背上緊緊抱住馬頸,另一手則不斷摩挲着馬腹,口中念念有詞,似在爲坐騎打氣,又似乎是向蒼天乞告。
然而這些都是徒勞,那馬腿已經漸漸僵硬,隻是循着慣性又沖出丈餘,終于轟然栽倒于地,抽搐打擺,漸漸氣弱,騎士随之滾落在地,掙紮好一片刻都難爬起身來,隻能無助的向同伴擺手叫嚷:“救我、救……”
但這會兒,人馬都已經将近油盡燈枯,又有何人會耗損馬力将其人攜帶上路,對于那人的乞告,衆人隻是恍若未聞,繼續向前方奔行。
一匹戰馬的倒斃仿佛一個信号,逃亡的隊伍接連有轟然摔倒之聲,此前無顧同袍生死的羯卒們也并沒有逃出多遠,逐次匍匐郊野途中,頹然望天,神情絕望。
很快,一支王師小隊遊蕩至此,發現了野途中一溜排開的羯卒并馬屍,不免眉開眼笑,浮屍小功。他們策馬行上前來,打量着那些累癱在地、已經無力在逃的羯卒,若是發現羯卒狀态已經不佳,順手一刀割取首級,若羯卒乞饒聲還有些微元氣,便用抛索纏住腰頸,拖在野地中繼續前行。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幾乎沒有遇到什麽抵抗。
類似的狀況在整個王師占領區域中屢見不鮮,頻頻上演。寒冬的到來雖然一定程度上壓制了王師的軍事活動,但對這些羯卒的壓制則更大,特别是上白羯軍被及時擊敗,中路戰場又增添足夠的騎兵力量,使得王師對于收複領土的控制力度進一步增強。
負責清剿野外羯軍殘餘的乃是謝奕,其麾下騎兵在過去這段時間中逐步增加到一萬五千餘衆,以汲郡爲起點,依托着王師的後勤網絡肅清境域,在極短時間内便撲殺、俘虜境域中羯軍、流寇并抗治鄉豪武裝近萬之衆。
恰好此時王師前線各路人馬冬日物資儲備也初步完成,用以維持後勤路線的兵力有了大量的盈餘。在初步完成了清剿工作之後,謝奕率領八千主力騎兵,趕在十一月初,如期抵達了中路前鋒大營所在的沙河。
沙河方面将主乃是枋頭都督謝艾,對于謝奕的如期到達也是倍感欣喜,親自離開沙河營地遠迎這一路援軍,并将謝奕所部引入早已經安排好的營地中。
“戰中無需多禮,兒郎思戰如渴,稍息之後,還請都督即刻安排戰事。”
雖然彼此都有都督官職,但謝奕在此前主要還是負責後勤線路的安全,謝艾則是名正言順的東路軍前鋒大都督,淺勝半級,且全面主持之後針對襄國的攻戰,其餘各路前線人馬包括奮武軍在内,俱受謝艾一人節制。
大将軍對謝艾的信重也是令人羨慕,爲了确保謝艾擁有足夠權威主持攻打襄國,原本預定巡察沙河大營的行程都打斷,防止令出多門的混亂,主動避出一席,撤回三台。
當然這也是因爲三台方面章制事宜已經鋪設完畢,将要在今冬正式設立魏州,大量的行政事務包括人事任命需要大将軍親自坐鎮,并與河南的行台及時溝通,确保明年春裏魏州軍民屯墾如期鋪開。
謝艾獨執前線軍權,心中對大将軍感激更是無以複加,但也并未因此便倨傲起來,他将謝奕引入營地後,便快速講述起襄國周邊目下的形勢。
雖然去年襄國被奮武軍所攻破,之後又被羯主抛棄,但并不意味着這座羯國舊都便成了不設防的廢墟,目下所保有的力量還是非常強大。
首先便是麻秋所統率的羯國舊戍邺地的人馬,麻秋其人還是不乏軍略才能,雖然是被逼而走,但仍帶回襄國将近四萬人馬。
其中主力精銳被羯主石虎抽走一萬餘衆用以拱衛信都,但也有一部分原本襄國軍民之衆被留了下來,總兵力仍然維持在五萬上下。可見羯主雖然遷都,但仍然沒有完全放棄襄國,将之當作阻攔晉軍北伐進程的一座要塞。
“麻秋失土敗将,久戍于邊,因是威望匮乏,不能協統諸軍。如此前盤踞上白之羯軍,便是由襄國出走……”
國勢越危急,内部的輾軋争鬥便越激烈,一如中朝、又如匈奴漢國,眼下的羯國同樣不能免俗。石虎雖然命令麻秋鎮守襄國,但又同樣安排衛軍将軍張賀度留守,将襄國軍權一分爲二,并留其子石琨節制二軍。
不過戰事進行到這一階段,沙河王師主要面對的還是老對手麻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