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心中對南國的沈維周有着諸多不屑,但慕容皝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南貉奸詐狡猾,做事從來不循定途,與其爲敵,根本就猜不到其人刀劍何時就會抵入腋下, 令人防不勝防。
相比較而言,慕容皝更願意與羯主石虎這樣的人做對手。石虎看似兇殘暴虐,但手段卻是乏乏,無非強兵恫吓而已。
沙場較量,勇力巧技者當勝,慕容部實力雖然遠遜羯國, 但自有天時地利可以依仗, 舊年羯主石虎幾番大舉來攻,看似氣勢洶洶, 威不可擋,而慕容部雖然節節後退,但其實都沒有觸傷到根本。
而南貉沈維周則不同,一直到目前爲止,南國兵鋒其實都還沒有直接降臨于遼地。但是作爲慕容部如今的首領,慕容皝卻深知沈維周針對他們遼東的種種手段,才是真正傷害到了部族的根本。
抛開别的都不談,如果不是得于南國陰助,家賊慕容仁根本不可能維持這麽長時間的叛亂。一個部族長達十年之久的陷入分裂之中,所造成的傷害之大,可想而知!
南貉的手段還不止于此,像是慕容皝第一次意識到遼東局面已經失控,就連他的權威都遭到了危險,便是渤海封氏的覆亡。
渤海封氏乃是遼東非常重要的臣屬門戶,也是舊年趁于中晉之亂,慕容部招引中國士人的最大收獲之一。封氏諸人不獨給遼東的創建經營做出極大貢獻,他們的存在本身,便是慕容部用以招引、羁縻遼邊流人的重要手段之一。
可就是這樣一個對遼東而言意義不凡的門戶, 居然就在慕容皝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圍殺于他的大本營大棘城外!
雖然當時直接動手的是他們慕容部那些不成器的家夥,且封氏恃寵而驕,妄想憑其一家之力把持與南國的商貿往來,就連慕容皝心中都大生不悅,自有取死之道。但當時那樣一個結果,卻是讓慕容皝每思便覺後怕,對南國的防備之心也充斥心懷。
封氏的滅族,直接帶來兩個惡劣的後果。
第一就是那些原本依附他們慕容部的晉人亡戶,開始人人自危,對于慕容部産生了猜忌與防備。
第二則就是在慕容仁叛亂還未解決之際,他們慕容部本身再次出現了裂痕。如慕容運、慕容評等族人們,貪于與南國商貿的利潤,而對他産生了離心。
而在帶給慕容部如此大傷害的時候,南人付出了什麽?無非略費口舌的煽風點火,并來來往往十幾船的物貨,且這些物貨還非饋贈,而是慕容部付出不菲代價交易而來。
前前後後付出的代價甚至不如羯國一次小規模的擾邊資糧消耗大,但所取得的成果,給慕容部帶來的傷害,卻是羯國數萬大軍窮攻年餘都沒能做到的!
雖然事後慕容皝當機立斷,将作亂諸人當中的頭領人物慕容運驅逐出國,送往南面爲質,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部族内部的矛盾。但裂痕就此産生,随時都有可能繼續爆發。
比如這一次慕容皝決定投靠羯國求取封授,因是突然羁押了南國使者溫放之等人,慕容運的幾個兒子如慕容疆之流,非但不與他保持同一步調,反而直接出動部衆将溫放之一行人保護起來,仍是對南國一副示好恭謹模樣。
這些蠢物,眼睛裏隻見得到與南人商貿的區區微力,心中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對部族大業前程的思量。他們也不想想,慕容部一旦成事,他們所能分潤到的利益,又豈是些許南貨微力可比的!
更何況,沈維周其人素來虛仁假義,無利不圖,一旦慕容部在遼地成獨大之勢而他在短時間内又沒有足夠的力量來進攻,隻會更加大物貨的輸出以期更加深刻的影響到遼地局勢,他們慕容部在商貿中反而能夠獲得更多主動!
即便不論部族内部糾紛,遼邊這些流亡人衆也給慕容皝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誠然在此之前,這些遼邊流人是慕容部重點拉攏的對象,他的父親慕容廆小半生做的就是這件事。而這些遼邊流人的加入,也的确成爲慕容部得于壯大崛起的契機。
慕容廆臨終之前還叮囑慕容皝道,遼邊荒僻苦寒,絕非能夠長久養士之地。那些流人迫于大勢而暫作栖身,但久則必将思歸。慕容部隻需團結籠絡這些流人,恃此士流思歸之疾情,趁于契機突破藩籬而沖出遼邊,直至稱雄于華夏!
對于這一點,慕容皝也是深以爲然,因是在得位之後,對于北平陽氏、渤海封氏等晉人門戶俱都禮遇有加。但是雙方這一點和諧,卻是随着南國之崛起而漸漸變了味道,特别渤海封氏的覆滅,更給雙方關系造成了深刻且難以彌補的傷痕。
而更令慕容皝心悸有加的,則是遼邊僵局的打破。雖然這一次的變故中,他們慕容部得于獲利最大,但是這種方式卻是慕容皝所無法接受的。
當時馬石津的溫放之北入大棘城,向慕容皝提出條件,可以幫助他打破目下遼地局面、并且徹底扭轉慕容部當下的劣勢。而作爲交換,慕容皝則要更加積極的牽制羯國于幽州的兵力,并且不可阻撓溫放之對遼邊流人的招撫事宜。
慕容皝身爲遼邊大豪,對溫放之這個大放厥辭的狂妄少進不乏譏諷,遼地局面若是那麽容易就能打破,他何至于困頓經年。抱着看熱鬧的想法答應了溫放之,然而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卻令慕容皝大吃一驚!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出手打破遼邊局面的,竟然是那個沉寂年久、寄人籬下的死鬼劉琨的兒子劉群!
雖然慕容部趁于此次變故而大收利好,但每每想到劉群等人在當中做起到的巨大作用,他便覺寝食不安,心中更是充滿了不甘并不忿。他身爲遼邊長久以來的胡酋豪強,在關鍵時刻所發揮出的作用、對遼地局勢的影響與推動,竟然還比不上劉群這樣一個失家之犬!
之後溫放之又舊事重提,希望慕容皝能夠遵守約定,允許他在遼邊行走,招募分散在遼邊各地的晉人亡戶。
當時的慕容皝,還沒有下定決心是否要背叛行台而投靠羯國,便也答應了溫放之的要求。
于是接下來,告令剛剛放出,便有衆多晉人亡戶予以相應,甚至包括依附于他們慕容部幾十年之久的那些諸夏流人,哪怕已經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竟也抛棄過往這些年在遼邊置辦的家業,拖家帶口的響應溫放之的号召。
眼見此一幕,慕容皝不禁驚怒交加,他總算深刻意識到什麽叫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們慕容部這些年,不乏含辛茹苦、仁義禮教爲這些晉人亡戶支張一片免于覆亡、休養生息的天地,慕容皝也常常以此自美,覺得經過這些年的經營積累,他們慕容部應該也算是頗得人心。
然而現實卻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那些晉人伧寒用實際行動向他說明了,遼東的慕容部隻是他們途窮之際的無奈之選,一旦有了任何更好的選擇,他們便會毫不猶豫的棄之而去,絲毫眷戀都不願施予!
“遼邊絕非長久養士之地,唯入中國,才是前程所在!”
亡父遺言又在耳邊響起,這一次慕容皝才體會到他父親是怎樣的高瞻遠矚,也意識到他如果再與南國保持這種若即若離、似分似合的暧昧關系,最終隻會被沈維周那個南貉不費刀兵、連皮帶骨的吞沒掉!
于是他當機立斷的拘押溫放之并劉群等人,同時嚴令治下生民不可擅離居宿地,違令者殺無赦!
盡管事态得到了控制,但慕容皝心中仍然不敢松懈。如今南國對遼邊滲透之深,已經不是在短時間内能夠清掃一空的。
特别随着雙方商貿開展這數年,南國器物多入遼邊士庶人家,那些晉人亡戶本就難耐遼邊之苦寒,再用其這些來自中國故土之器物,那簡直就是日常的說服他們要回歸鄉土!若是突然得知遼東與南國徹底決裂,他們歸鄉之路就此斷絕,天知道會引發多大的動蕩!
之前他與兒子讨論局勢時,嘲笑沈維周背負晉統大義而行北伐事務,又要受縛于此,但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如此。這些晉人亡戶,舊年曾經是他們慕容部得于壯大的契機,如今則又成爲将會予他反噬的隐患。
所以盡管他表面上已經接受了羯國的封授,看似将要與晉國一刀兩斷,但這一刀是絕對不能斬下去的。否則傷到的不會是還未正式入治遼地的南國,真正血流不止的隻會是他。這就是勢弱于人,不得不依附于下的代價。
至于如何修複與晉國的關系,或者說最起碼拿出一個安撫遼地這些流人士庶的說辭,在經過幾日權衡之後,慕容皝也漸漸有了一些想法。
生于亂世之中,無論是善是惡,都不可過于純粹。純粹的善,純粹的惡,往往都難得善終。
比如羯主石虎,其實在慕容皝看來,石虎其人唯一可懼者便是羯國先主石勒打下的家業足夠大,原本一份足夠傳及後世的基業,被石虎一代揮霍而空。除此之外,單論才器的話,石虎真是無一可誇。
南國沈維周,奸詐陰毒,表面笑嘻嘻,背後探刀子,雖然才力以論,是要遠勝過石虎,但卻欠于開創之主那種堂皇大氣。因是慕容皝雖然深受其害,但卻看不起他,視對手爲玩物,少有堂皇決勝的事迹,不是真英雄,自然也不會獲得對手由衷的欽佩。
但是話說回來,若有機會弄死對手,慕容皝自然也會千方百計去做。大權我自得攬,尊位我自獨享,道左枯骨欽佩與否,與我何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