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婿子登門,禮數自然要周全,沈阿秀等一衆晚輩們上前見禮,桓伊這裏也都準備了禮物饋贈。
禮物自然也不會太珍貴,也隻是略作寄意而已。江東成婚這一次經曆,總算讓桓伊見識到豪富門戶底蘊如何, 是真的半點沒有要在這種事情上做什麽亮眼文章的想法,因是準備的禮物也都中規中矩,更多還是寄托對晚輩的一份期許與嘉勉。
如沈阿秀并沈牧的兒子沈基等年長已經進學的沈氏後輩,便各自送了一套馨士館此前刊印的書籍,多是《春秋正義》《古今儀禮》等經義文章。
這些經義書籍,如果說有一點不同, 那是并非什麽古籍翻新,而是自從馨士館創建以來館閣之内重新編修。特别是在啓泰改元之後, 馨士館入于天中,吸引到的時流碩儒數量更多,所兼收包容的學說流派也越來越多,重注、編修的風潮也越來越盛。
這種現象是沈哲子所樂見的,随着地位越來越高,他是越來越意識到整合意識形态的重要性。古經新注,通過這樣一個過程,将大一統的觀念重新注入到知識分子的思想之中,也可以說是從新塑造未來新帝國上及士流、下及黎庶的精神面貌。
這注定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絕對不可操之過急。人的思想、觀念是一套非常複雜的系統,所謂适亂已久,不獨獨隻是生人處境的動蕩,更是各種意識觀念的坍塌。後漢及于三國,一直到中朝雖然完成了統一,但也僅僅隻是完成了形式上的統一,人心始終沒有凝合起來。
别的不說,沈哲子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老爹還在心心念念謀劃着割據江東,對于晉統始終乏于一種發自肺腑的認同感。這種心理, 并非孤例,可以說哪怕是沒有諸胡作亂的沖擊,單單内部的沖突消耗,中朝也很難維持長久。
追及古時,楚霸王項羽雖然滅了秦國,但卻并未就此登上皇位,完全取代秦統。察其内心想法,應該也是根本就不認可秦帝國這種大一統的政治模式,想要恢複戰國那種諸侯分治的局面。
盛世修典,本身就是整合知識分子的思想觀念,這是任何一個大一統朝代都絕對不可忽略的大事。否則縱有強兵鎮國,隻會引發内部更加殘酷血腥的内鬥。
沈哲子明明知道科舉制度就是取代魏晉才選制度的良策,但之所以遲遲不推行,哪怕是眼下行台已經有了這樣的力量,仍然還隻是用行台吏考這種折衷方法,甚至沒有徹底的摒棄九品官人法,也是在于思想上還沒有達于一個統一,不能确保選取的人才是由衷認同他的治國主張,又怎麽能将權位輕許?
甚至到了宋明時期,儒門昌盛,思想近趨于一,皇帝還每有重用諜報機構,直接監視大臣的舉動。沈哲子若在當下這個時代就做依靠一個取士制度便達到廣納天下英流寒士的美夢,那也是真不知道死字怎麽寫。
他此前在關中,盛情邀請雍涼人士如郭荷等入洛,也是爲了用最包容的姿态去整合一套能夠得到普世認可并奉從的價值體系,要讓這個時代的人從心底裏便認同出身華夏那種自豪并使命感,而不僅僅隻是遭到胡虜虐害之後向強權靠攏、尋求依蔽。
修史修典,任重道遠。目下天中館院、包括各地所興設州學、郡學,在傳經授業的時候,也已經不再使用古籍舊典或是門戶私傳,而是統一用的這些新編經義。如是再作數年鋪墊,制度上的改革才能真正得收成效。
桓伊作爲館院學子翹楚,也有份參與其中。當然他們這些學子是不夠資格主持修編、注解,能做的也僅僅隻是拾遺、檢校等輔佐事務,但有了這一份資曆在身,之後餘生都會大有受益。
至于送給沈蒲生等稚幼少兒的,則就是一些玩具器物,也多貼合這些小兒各自喜好。
察覺到這一點,沈哲子也轉頭瞥了席中小妹一眼,眸中不乏噱意。很明顯這些小禮品都是阿琰小娘子幫忙張羅,希望自家夫婿能夠得于家門上下歡心,那護夫之情也确是熾熱。
察覺到自家阿兄的笑意,初爲人婦的沈琰也是俏臉羞紅,垂首捏住衣角不去看阿兄。
“這彈弓、這彈弓,分明是我去年夏日丢失的!”
沈蒲生到手是一具象牙雕琢精緻彈弓,欣喜把玩片刻後便瞪大眼驚奇道。
而聽到他這喊聲,桓伊便是愣了一愣,下意識望向自家娘子。阿琰娘子這會兒卻是羞不可當,秀眉一挑便乜斜望向沈蒲生。
沈蒲生仍是一臉驚奇并狐疑的捧着那彈弓,待被阿兄沈阿秀拉了一下衣角,這才後知後覺的察覺到姑姑那不善的目光,忙不疊捂住嘴巴,過片刻待到姑姑視線收回,才湊到沈阿秀耳邊低語道:“阿兄你是對的,咱們真要多謝這位姑婿……”
沈阿秀嘴角一翹,微微颔首,待見堂兄弟們都已經見禮完畢,他又起身上前,小大人模樣對桓伊揖禮道:“去年秋裏行禮時節,我們少輩筋骨稚嫩,不能随同歸鄉觀禮,大大怠慢姑婿。今日姑婿登門,再請見諒。”
桓伊見狀,便也連忙欠身回應,繼而下意識又望了大将軍一眼,更覺名父麟兒傳言不虛。舊年聽時流熱議大将軍沖齡之際便因機敏而名滿江東,總覺有幾分誇大失實,如今見到沈阿秀小小年紀已是人情周全,也可追想當年大将軍風采一二。
頓了一頓,沈阿秀才又說道:“失禮在前,卻得惠于後,後輩更覺惶恐。因是也小備薄儀,敬請姑婿笑納。”
說話間,他便向閣外招招手,便有兩名家人入内,各自捧住禮盒,擺在桓伊面前案上。
看到這裏,沈哲子也不免感覺有趣,探身望着兒子笑道:“小兒知禮是善,不過你家姑婿卻非趣緻尋常的俗人。若禮不能投于所好,當心弄巧成拙。”
“那就請姑婿雅觀賞鑒了。”
沈阿秀又說了一句,然後才又退了回去,一副頗有自信的模樣。
桓伊本待擡手回拒,但又被這父子問答勾起了好奇心,見大将軍也饒有興緻的望過來,便笑了笑,擡手打開禮盒,之後垂眼望去,表情頓時僵硬起來。
兩個禮盒各自擺着一份禮物,其中一個乃是一張古琴,古琴造型古拙,表面泛着一股歲月積澱但又時常擦拭的獨特光澤,一望可知不是俗物。
但這還并非桓伊關注的重點,此時他兩眼正死死盯住另一個禮盒中,那個打開的禮盒隻擺着一卷古籍。古籍紙張泛黃近灰,一望可知同樣也是古物,至于古籍的名稱,隻有簡單的兩個字《笛律》。
桓伊之所以表現如此失常,也與之前的沈蒲生失态驚呼原因差不多,因爲這一卷《笛律》,同樣原本是屬于他的。隻是不同于沈蒲生的象牙彈弓是被他姑姑順走了,這一份古卷卻是桓伊早前主動放棄的。
古卷并非俗物,來曆同樣不同尋常。桓伊除了才學優異之外,本身也極富雅趣,于音律樂理有着不低的造詣,特别精擅笛樂,在館院之間的學子中都頗負盛名。
這一卷《笛律》的作者乃是中朝名士、出身颍川高門的荀勖。荀勖其人同樣精擅笛樂,制有十二律笛,頗爲世道雅流所重。其後代子孫荀達,也曾入學馨士館一段時間,雅重桓伊此才,便将先祖這一份《笛律》送給了桓伊。
桓伊得此前代名流的雅籍,心中自是珍愛,視若瑰寶。至于因何失去,還要講到之前的婚事,他是眼見族人們爲他的婚事憂愁奔走,心中有慚,也想盡自己一份力。
但他久學于馨士館,即便想要盡力,身邊也無珍物可用,這一份《笛律》便是爲數不多的珍物。盡管心中諸多不舍,但還是忍痛割愛,轉售館中同樣雅好此技的一位同窗。
爲此,年前在江東時,他還幾次登門去向荀達道歉,盡管荀達本身對此不以爲意,隻道物贈友人,便任由處置,雖然再作轉手,但卻能成就一段佳緣,也是雅事。但桓伊仍是不能釋懷,每每思及此事,心中更覺羞愧不已。
如今舊物再出現于眼前,而且還是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桓伊一時間都難以消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鄭重起身對阿秀說道:“阿秀郎君有心,爲我全此辜負良友遺憾,多謝你了。”
沈阿秀則連忙避席道:“姑婿言重了,舊年陌路不必多說。如今雖然仍是相知不深,但姑婿能娶走、能得我家姑姑嘉願托付,後輩稍作盡心,也是應當。”
沈哲子自然不知這當中曲折,但見桓伊如此糾結反應,便也不好多問,隻是望着自家兒子又笑起來。而後又見沈蒲生在另一側幾番要起身,都被阿秀踩住衣帶不能起身,便知這兩個小子肯定有古怪,此節記在心裏,稍後一定要問上一問。
(本章完)